野水參差落漲痕,疏林欹倒出霜根。
扁舟一棹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
“東坡雖是湖州派,竹石風流各一時”(《次韻子由題憩寂圖》),蘇軾亦善丹青,學文同竹石而頗自矜許。以詩畫造詣均深而題畫,每見精采。此詩不取略涉畫面而重在彈撥弦外之音的寫法,也不取評鑒畫品成就,寄寓審美見解的寫法,而是著墨于再現畫境,并融進個人情思,寫來意態鮮明,騁懷悠遠。
詩人準確地抓住堤岸、林木、水面、扁舟四個關鍵的點象,巧妙地透露出各點象大小、遠近與開合,有效地喚起讀者意象重建與畫面組合。起筆下一“野”字,“落”字,有一定刺激強度,能迅速引發讀者表象貯存的調動。這水不是煙柳畫橋畔帶有暖意的春水,而是山間林陌冷淡枯窘的野水,荒寒空漠情味撲面而生。落,喚起河水枯耗下降的意象;落而顯出漲痕,又疊加著夏水漫岸浸堤的情狀;痕,則呈現泥石斑駁、突凹不齊的印跡。落漲痕三字意象紛繁。這一句順著讀應是:野水落,漲痕參差。水痕既清晰,可見堤岸是畫幅前列的近景。第二句讀至“疏林”應略頓。沿岸遠去的是枝簡葉落的蕭疏林木。“欹倒”,傾斜貌。“欹倒出霜根”的主語不是疏林,而是疏林中一兩棵老樹,五字特寫了疏林的一個局部。多歷年月謂“霜”,“霜根”,老樹盤曲環繞的根須。句謂疏林沿岸而列,一兩株偃蹇歪斜的老樹,因水落岸出而裸露著老邁的根須。據本題詩第二首,“龍蛇百尺”“掛猿枝”,老樹上還纏繞著古藤。漲痕顯露,霜根赤裸,共顯出林寒水肅的深秋景狀。
第三行,以“扁舟”遙應“野水”,顯得輕約空靈;著“歸何處”三字,將讀者視線由林岸并合的濃密處,引向野水空漠的遠方,頓使境界深遠。宋鄧椿《畫繼》卷四,載此詩作“浩歌一棹”,且曰:李世南“實畫一舟子張頤鼓枻(猶棹),作浩歌之態。今作扁舟,甚無謂也。”后世注家多以鄧說為拘泥,是。按物之比例,畫中舟人浩歌之態難以看出;且浩歌乃振奮之狀,與畫中它景不諧。扁舟,以其平遠漫漠中一葉,正與蕭疏荒寒色調合。這一句的靈妙,還在于化解了繪畫對剎那間動態的凝固,使全詩搖蕩生姿。末句全屬詩人設想之辭,是對畫面的補充與豐富,對畫意的深化與略作點醒。畫面上也許只有水那邊的秋山一抹、煙樹凄迷,但詩人論定:前方江南黃葉村是扁舟的歸宿。
蘇詩往往給人暗示性期待。此詩約寫于謫居黃州后重被召用時,元祐二年或三年,與“畫長山水寒林”的李世南同在汴京為官。詩人此際仍屢遭彈劾。為回避政要,屢上札子乞放外任。仕途風波使他身在魏闕而心懷云水,于是借李之《秋景平遠》圖而略寓心跡。稍后所寫《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則宣告了,小橋野谷、漁舟一葉的向往:“不知人間何處有此境,徑欲往買二頃田”——這就是他的家,他的江南黃葉村。第三句作發問口吻,第四句虛擬一答,注入詩人特有的心懷意緒,深化了詩意,呈現出超出凡俗的清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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