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步兵
(《五君詠》之一)
阮公雖淪跡,識密鑒亦洞。
沉醉似埋照,寓辭類托諷②。
長嘯若懷人③,越禮自驚眾④。
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
顏延之,晉、宋之際的著名詩人,當時與謝靈運齊名,而才不如謝。他作詩過于雕琢字句,堆砌典故,轉傷真氣,曾被人譏之為“鏤金錯采”。
《宋書·顏延之傳》載:延之初為步兵校尉,賞遇甚厚。由于好酒疏誕,不能斟酌當世,每犯權要,被貶為永嘉太守。延之甚怨憤,乃作《五君詠》。 《五君詠》因系怨憤之作,故頗有真情實感,乃顏詩中之“清真高逸者也”。
《五君詠》共五首,分詠“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嵇康、劉伶、阮咸、向秀。這五位歷史人物都對當時的黑暗政治和封建禮教不滿,其生活經歷和思想情趣與延之有某些相似之處,故詩人借詠古來抒發自己不得志的情懷。
本篇專詠阮籍。阮籍本是一個“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詠懷》十五)的濟世之才,早年懷有“威八方”(《詠懷》三十九)的雄心壯志,但處于魏、晉易代之際,統治集團內部斗爭激烈而殘酷,不僅抱負無由施展,生命安全也時時受到威脅,于是轉而崇尚老莊,采取晦其蹤跡的遁世態度。雖然如此,但他一點也不糊涂,他的頭腦始終是清醒的。他目光深邃,觀察細密,認識深刻, 鑒別準確。 “阮公雖淪跡,識密鑒亦洞”就準確地概括了這一特點,而且這一轉折對比句也深刻揭示了阮籍形淪而神清的性格矛盾,表達了作者的景仰贊頌之情,有力地領起全篇。
中間四句則緊扣“淪跡”的特點,分別從四個側面進一步突出阮籍的個性特征,使人物形象更為生動、更為豐滿地再現出來。作者的高明不僅表現在善于選取突現個性特征的典型史實,還表現在善于從人物的外在表現出發,深入到人物的心靈深處,展現人物的精神風貌。 “似”、 “類”、 “若”、 “自”本是極平常的詞語,但作者用在這兒,卻把表現和動機、行為和結果巧妙地銜接起來,在史實的記述中有機地融進了作者的評論,既對前兩句所揭示的形淪神清的性格矛盾作了具體的發揮,又為后兩句的總結作了有力的鋪墊。他終日飲酒昏酣,似乎是有意把自己的才識深深遮掩;他寫的《詠懷詩》隱晦曲折,好象是深有寄托,志在譏諷;他登高長嘯,長歌當哭,仿佛是在抒發胸中的郁結,懷念難遇的知音;他藐視禮教,不護細行, 自然使流俗之輩震驚。 “越禮”與“驚眾”,是行為和結果的關系,用“自”關聯,意在突出其必然性。 “沉醉”與“埋照”, “寓辭”與“托諷”, “長嘯”與“懷人”,是行為和動機的關系,動機是人的內心活動,本難把握,用“似、類、若”這類非斷言性的詞語銜接,不僅符合人物有意韜晦的特點,又可避免主觀臆斷之嫌,還可給讀者留下想象和回味的余地,從而取得豐富詩歌內涵的藝術效果。這正是詩人遣詞造句的功力所在。
如果說前六句是以述為主的話,那么最后兩句則是以評為主了。“物故不可論”,顯然是就阮籍不論世事, “口不臧否人物”而發的精辟議論, “途窮能無慟”的深沉感慨,當然隱含了“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轍所窮,輒痛哭而返”的典故。世人對于阮籍身處險境的命運自然寄于同情,但對他的不論世事難免有所非議。延之寫此詩時正處于因“肆意直言”而遭貶黜的厄運之中,近似的遭遇加深了他對阮籍的理解,故對阮籍的韜晦表示了充分的諒解,而把矛頭直接指向了當時的黑暗社會。說阮籍之所以對世事閉口不論,并非完全為了茍全性命于亂世,而是因為世事昏亂,已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一般的議論已毫無作用。盡管如此,但他心靈的火花并沒有熄滅,當他看到社會一片黑暗,前途渺茫,又怎能不產生走投無路的巨大悲痛呢?他那近似顛狂的舉動,不正是這種巨大悲痛的曲折反映嗎?想論而不可論,因不可論而大慟,這正是延之所理解的阮籍的感情脈絡。如果阮籍在天有靈,他一定會因兩百年后遇到這樣一個知音而感到無限欣慰。延之所揭示的阮籍的痛苦已不是一般的個人痛苦,而是時代的悲劇,社會的悲劇。只要產生這種悲劇的社會根源繼續存在,這種悲劇就會一再重演。詩中不也就融進了作者的身世遭遇嗎? 《晉書·顏延之傳》評此兩句日“蓋自序也”,是極有見地的。難怪劉湛及義康之流就以其“辭旨不遜”,而對延之實行更殘酷的政治迫害了。
有的詩如流星,光芒四射,卻無持久的灼人力量;有的詩象磁石,質樸無華,卻能緊緊地抓住讀者。此詩大致屬于后一類。初讀平平,好象只是一些史實的羅列,甚至顯得有些呆板。但仔細體味,卻是一首理密情深的好詩, “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愈深入理解,就愈覺得有一股催人淚下的力量。力量的源泉在于詩人對所詠對象有深刻的理解,并傾注了滿腔同情。讀者從詩中不僅可以感覺到阮籍脈搏的跳動,也能聽到延之的心聲。這種共振的感情波自然也會在讀者心中掀起層層波浪。
此詩在章法上也頗見功力。先總述,后分寫,最后以議論作結。環環相銜,首尾圓合,絲絲入扣,密合無間??胺Q“體裁綺密,情喻淵深”(鐘嶸《詩品》)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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