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仙詩
(其四)
六龍安可頓,運流有代謝。
時變感人思,已秋復愿夏。
淮海變微禽,吾生獨不化。
雖欲騰丹溪,云螭非我駕。
愧無魯陽德,回日向三舍。
臨川哀年邁,撫心獨悲吒。
這是《游仙詩》的第四首,看來似乎在嗟時悲老,嘆息游仙不能,長生無望,實質卻是一首自傷回日無能的悲歌,蘊含志士的憂憤,寓有諷刺,頗露鋒芒。
詩的結構簡潔明了,每四句一節,共三節。首節寫癡心妄想,自笑笑人。 “六龍”是神話中給太陽拉車的靈物,喻指時光運行。時光不停運行,四季年年代謝,是人所共知的常識。然而詩人開門見山,明知故問,答以常識,便見可笑。接著是更可笑的愿望:每逢時節代謝,氣候變化,總有人希望氣候不變,但愿變了的時節再變回來。這顯然是并無惡意的癡心妄想。字面上,詩人似乎自嗤妄想時光停駛而得以長生不老;實際上暗寓諷意,勸世人不必癡心挽回“時變”。這“時變”雙關時季和時世的變化。時世已變,正象時節一樣是不可挽回,不必作癡人夢想。重要的是怎樣做人。所以次節寫人的本性反游仙愿望。古人以為,禽獸會隨境遇變移而變種, “雀入于海為蛤,雉入于淮為蜃,黿鼉魚鱉,莫不能化,唯人不能”(《國語·晉語》)。人不同于禽獸,就在本性不化,任何境遇下都是人,不化為異類。人也有脫離人境、升天成仙的愿望,但是沒有騰云駕霧的龍來拉車,是升不了天,成不了仙,也就不能徹底改換人的境遇。在詩的含義上,這節同樣承上文雙關。人畢竟是人,不是禽獸,不是神仙,不會變異,不能升天。這既可理解為人的本性和本事決定了人不能長生不老,而實際上也富有諷刺,并且頗露鋒芒。如果有人因境遇改換而變化本性,則實同禽獸;因為身遇亂世而一心逃避,則終為夢想。所以應當始終堅持為人,即使境遇劇改,也只能艱難為人。因此末節自抒悲哀。傳說,魯陽公與韓國交戰,酣戰到日落時,他揮戈一指,太陽便倒退了三個星宿的位次(見《淮南子·覽冥訓》)。詩人認為,魯陽公有回日的神奇本領,因為他有大功德,而自己則很慚愧, 無此功德,也無此神技。但他想到孔子也曾對著日夜奔流不停的河水,嘆息時光消逝,感傷年邁衰老(見《論語·子罕》)。詩人捫心自問,自己不比圣人,就更只好獨自哀傷了。這就是說,即便是圣人,倘使無德無能,也只得聽任無所作為地年邁衰老。顯然,這結束在字面上仍歸于悲嘆老邁,而實際上深深悲哀自己無德無能,年邁衰老,志業無成。總起來看,這詩是用虛實雙關的手法技巧,借嗟時嘆老以抒發志業無成的悲哀。
但是,詩人自悲而并不自貶,悲憂中有激憤。他悲哀于無成,但無愧于為人。在西晉門閥社會里,倘非上品世族高門,即使有德有能,也是無可作為的。郭璞對此深有體驗。《晉書》本傳載, 西晉末,八王亂起,江淮太平,北方邊塞異族起義,郭璞占了一卦,嘆息道: “嗟乎!黔黎將湮于異類,桑梓其翦為龍荒乎!”預見到北方人民將淪于異族統治,鄉土將為匈奴占有。不久,時勢發展果如郭璞所料,江淮淪陷,晉室東渡。但郭濮雖有預見,卻無力保衛國家,只是先計東渡,自保不湮異類,不為異類。他認識到,晉王朝自取敗亡,人民慘遭禍害,智者無由施展,志士愛無能助,回天無力, 逃脫無途,只能在這黑暗混亂的人間家國中艱難為人。所以他敢于斷定,這種形勢下,試圖挽回頹流,即使是圣人,也只得自笑癡心妄想,自嘆無德無能;而士庶百姓能堅持為人,不變異類,即可問心無愧。這正是這個時代的特點,志士的憂憤針對門閥黑暗腐敗的統治。 正因如此,這詩在藝術表現上,一方面多用熟典,比較質直;另一方面暗用雙關,閃爍其詞;這就便于自抒憂傷而不時諷刺,形成近似阮籍《詠懷詩》的藝術風格,傾向鮮明,感情強烈,而詩意隱晦,指事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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