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案不能食
(《擬行路難》之六)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
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
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
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
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
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這是鮑照《擬行路難》中非常杰出的一首述志詩,也是悲憤的詩人對那個黑暗的世界發出的強烈的抗議之聲。它有如劃破黑夜的電光石火,照亮了詩人孤直不屈的高潔人格。這首詩內在彌漫著的人格力量,使它成為困厄而正直的古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靈魂頌,成為無數異代而同心的后人傳誦不衰的千古絕唱。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詩的起句對于讀者的心靈就有一種排闥而入的沖擊力。這種沖擊力來源于詩人非常個性化的強烈的動作。借著這兩句詩,我們看到了一幅詩人的自畫像,如籠中囚鷹,困于方寸之地,撲翅沖撞而不得出。對案不食,拔劍擊柱,都是動作性極強的抗議,憤懣情緒的發泄。在這種強有力的沖擊波面前,我們感到一種情緒的緊張,那是爆發前的沉寂所含的緊張。
但是,往下讀,我們沒有立即遇到那沉默中的爆發。詩人用延宕的藝術手法,把那爆發推到詩的最末尾。他先用自我設問,發出了自嘲兼自責的慨嘆: “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這一自我設問,既率直地表明了—種積極進取,不甘沉淪的人生態度,又把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進一步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來了。大丈夫生世,時光有限,理當如鷹之揚,怒而奮飛,直舉蒼穹;但現實中的自我,卻是“蹀躞垂羽翼”,一副鵝行鴨步之狀,真是莫大的諷刺。 “安能”二字,使抗議之情,激射而出。
為什么詩人會陷入“蹀躞垂羽翼”的困境和窘態呢?再往下讀,我們就恍然大悟了。 “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二句,使我們明白了,詩人之所以陷入“蹀躞垂羽翼”的狀態,是因為他不得不在官場上隨人俯仰。因此,他在表示大丈夫安能如此之后,便棄官還家了。這是對自己人格的維護。
接著詩人以親切而略帶自嘲的四句詩,描繪了自己棄官后的家屬生活。朝暮親側,婦子歡聚,似乎憤激不平的情緒已經平安了。但是,在“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的日常生活小景中,卻潛伏著詩人更深沉的苦悶。一個舞劍浩歌,胸懷大志的男子漢,是不甘心在家居的閑散中空耗生命的!親情雖能聊慰落寞之感,卻難以平復壯志難酬之憾。詩人的心,在閑適和無聊中煎熬著。
在這樣一再延宕之后,情緒的爆發終于出現了: “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表面上看,詩人仍作曠達語,說是圣賢尚如此,我何獨不平,且安于家居生活吧,何況棄官家居,又是詩人自我選擇的潔身自好之路呢?但是,深入地看,詩人的自慰之辭,其實是標舉自己的人格以抗世的憤怒之聲。 “何況我輩孤且直”, “孤且直”三字,耿介嘹亮,顯示了人的尊嚴,人的操守,是發出靈魂深處的強音。所謂“千載有余情”的絕唱,此之謂也。
在有限的詩行中,表現了極為復雜有序的情緒起伏,這是鮑照詩特別幽深而耐人尋味之處。這一特色,于此章可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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