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政謀事篇
做官須存敬畏之心
【原文】
四位老弟足下:
四月十六日余寄第三號交折差,備述進場閱卷及收門生諸事,內附寄會試題名錄一紙。十七日朱嘯山南旋,余寄第四號信,外銀一百兩,書一包計九函,高麗參一斤半。廿五日馮樹堂南旋,余寄第五號家信,外壽屏一架,鹿膠二斤一包,對聯條幅扇子及筆共一布包。想此三信,皆于六月可接到。
樹堂去后,余于五月初二日新請李竹塢先生(名如篦,永順府龍山縣人,丁酉拔貢,庚子舉人)教書。其人端方和順,有志性理之學,雖不能如樹堂之篤誠照人,而已為同輩所最難得者。
初二早,皇上御門辦事。余蒙天恩,得升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次日具折謝恩,蒙召見于勤政殿,天語垂問共四十余句。是日同升官者:李菡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羅惇衍升通政司副使,及余共三人。余蒙祖父余澤,頻叨非分之榮,此次升官,尤出意外,日夜恐懼修省,實無德足以當之。諸弟遠隔數千里之外,必須匡我之不逮,時時寄書規我之過,務使累世積德不自我一人而墮。庶幾持盈保泰,得免速致顛危。諸弟能常進箴規,則弟即吾之良師益友也。而諸弟亦宜常存敬畏,勿謂家有人作官,而遂敢于侮人;勿謂己有文學,而遂敢于恃才傲人。常存此心,則是載福之道也。今年新進士善書者甚多,而湖南尤甚。蕭史樓既得狀元,而周荇農(壽昌)去歲中南元,孫芝房(鼎臣)又取朝元,可謂極盛。現在同鄉諸人講求詞章之學者固多,講求性理之學者亦不少,將來省運必大盛。
余身體平安,惟應酬太繁,日不暇給,自三月進闈以來,至今已滿兩月,未得看書。內人身體極弱,而無病痛。醫者云必須服大補劑,乃可回元。現在所服之藥與母親大人十五年前所服之白術黑姜方略同,差有效驗。兒女四人皆平順如常。
去年寄家之銀兩,屢次寫信求將分給戚族之數目詳實告我,而至今無一字見示,殊不可解。以后務求四弟將帳目開出寄京,以釋我之疑。又余所欲問家鄉之事甚多,茲另開一單,煩弟逐條對是禱!兄國藩草。
道光二十五年五月初五
【譯文】
四位老弟左右:
四月十六日,我把第三號家信交給信差,信中詳細地敘述了我進場閱卷及收門生等各種事情,信內還附有會試題名錄一份。十七日朱嘯山南歸,我托他帶回第四號信,另外還有一百兩銀子,一包書計九函以及一斤半高麗參。二十五日馮樹堂也南歸,我托他帶回第五號家信,外加一架壽屏,一包重兩斤的鹿膠以及一個裝有對聯條幅扇子和筆的布包。估計以上三封信,到六月份應該都能收到。
自樹堂離開以后,我在五月二日新請到李竹塢先生(名如篦,永順府龍山縣人,丁酉年的貢生,庚子年的舉人)教書。此人舉止端莊,性情和順,有志于性理之學,雖然不像樹堂那樣用篤厚誠實的品質來感染人,但在同輩中已算是很難得的人了。
初二一大早,到皇上的御門辦事,我蒙受天恩,得升為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第二天寫奏折去謝恩,在勤政殿受到召見,皇上笑著問了我四十多句話。當日一同升官的還有:李菡升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羅惇衍升為通政司副使。我蒙祖父余澤,多次得到殊榮,這次升官,更是出乎意料。我日夜都小心地反省自己,發現自己實在是沒有足夠的德行擔當這樣的榮耀。弟弟們遠在千里之外,一定要及時匡正我做得不夠的地方,時常寫信來規誡我做錯的地方,務必使我家歷代積累的德行,不從我這里開始衰落。在一帆風順時小心謹慎,也許能避免過快地翻船。弟弟們若能常常對我勸誡規諫,那么弟弟就是我的良師益友。而弟弟們也要時刻存有一種敬畏的心理,不要認為家里有人做官,就敢欺侮人;不要認為自己有學問,就敢恃才傲物。常將此點謹記于心才是通往福氣的大道。
今年的新進士,文章寫得好的人很多,湖南的更多。蕭史樓得了狀元,周荇農(壽昌)去年中了南元,孫芝房(鼎臣)又得了朝元,可以說是相當興盛。現在同鄉中的很多人研究辭章學問,研究性理的人也不少,將來湖南的氣運一定會更加興盛。
我的身體健康,只是應酬太多,每天沒有空暇的時間,從三月進考場以來,至今已經整整兩個月,一直沒有時間讀書。你們嫂子的身體很弱,不過沒什么大病。醫生說:一定要吃些補藥才能復原。現在吃的藥,與母親大人十五年前所吃的白術黑姜方大體相同,有點效果。兒女四人都平安順利,一如往常。
去年寄到家里的銀兩,多次叫你們把分給親戚的數目詳細告訴我,而到如今沒有一個字寫來,實在不明白原因。請你們以后務必將賬目開出寄到京城,以解除我的疑慮。還有,我要詢問家鄉的很多事情,現已列出一個清單,煩請弟弟逐條解答為盼。兄國藩草。
道光二十五年五月初五
以做官發財為可恥
【原文】
澄侯、溫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正月初十發第一號家信,二月初八日發第二號家信,報升任禮部侍郎之喜,二十六日發第二號信,皆由折差帶寄。三月初一日由常德太守喬心農處寄第四號信,計托帶銀七十兩、高麗參十余兩、鹿膠二斤、一品頂戴三枚、禮服五付等件。渠由山西迂道至湖南,大約須五月端午前后乃可到長沙。
予尚有寄蘭姐、蕙妹及四位弟婦江綢棉外褂各一件,仿照去年寄呈母親、叔母之樣。前喬心農太守行時不能多帶,茲因陳竹伯新放廣西左江道,可于四月出京,擬即托渠帶回。
澄弟《岳陽樓記》,亦即托竹伯帶回家中。二月初四澄弟所發之信,三月十八日接到。正月十六七之信,則至今未收到。據二月四日書云,前信著劉一送至省城,共二封,因歐陽家、鄧星階、曾廚子各有信云云。不知兩次折弁何以未見帶到?
溫弟在省時,曾發一書與我,到家后未見一書,想亦在正月一封之中,此書遺失,我心終耿耿也。
溫弟在省所發書,因聞澄弟之計,而我不為揭破,一時氣忿,故語多激切不平之詞。予正月復溫弟一書,將前后所聞溫弟之行,不得已稟告堂上,及澄弟、植弟不敢稟告而誤用詭計之故一概揭破。溫弟看此書,未免恨我,然兄弟之間,一言欺詐,終不可久。盡行揭破,雖目前嫌其太直,而日久終能相諒。
現在澄弟書來,言溫弟鼎力辦事,甚至一夜不寐,又不辭勞,又耐得煩云云。我聞之歡喜之至,感激之至。溫弟天分本高,若能改去蕩佚一路,歸入勤儉一邊,則兄弟之幸也,合家之福也。我待溫弟似乎近于嚴刻。然我自問此心,尚覺無愧于兄弟者,蓋有說焉。
大凡做官的人,往往厚于妻子而薄于兄弟,私肥于一家而刻薄于親戚族黨。予自三十歲以來,即以做官發財為可恥,以宦囊積金遺子孫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總不靠做官發財以遺后人。神明鑒臨,予不食言,此時侍奉高堂,每年僅寄些須,以為甘旨之佐。族戚中之窮者,亦即每年各分少許,以盡吾區區之意。蓋即多寄家中,而堂上所食亦不能因而加豐,與其獨肥一家,使戚族因怨我而并恨堂上,何如分潤戚族,使戚族戴我堂上之德而更加一番欽敬乎?
將來若作外官,祿入較豐,自誓除廉俸之外,不取一錢。廉俸若日多,則周濟親戚族黨者日廣,斷不蓄積銀錢為兒子衣食之需。蓋兒子若賢,則不靠宦囊,亦能自覓衣飯;兒子若不肖,則多積一錢,渠將多造一孽,后來淫佚作惡,必且大玷家聲。故立定此志,決不肯以做官發財,決不肯留銀錢與后人。若祿入較豐,除堂上甘旨之外,盡以周濟親戚族黨之窮者。此我之素志也。
至于兄弟之際,吾亦惟愛之以德,不欲愛之以姑息。教之以勤儉,勸之以習勞守樸,愛兄弟以德也;豐衣美食,俯仰如意,愛兄弟以姑息也。姑息之愛,使兄弟惰肢體,長驕氣,將來喪德虧行。是即我率兄弟以不孝也,吾不敢也。我仕宦十余年,現在京寓所有惟書籍、衣服二者。衣服則當差者必不可少,書籍則我生平嗜好在此,是以二物略多。將來我罷官歸家,我夫婦所有之衣服,則與五兄弟拈闕均分。我所辦之書籍,別存貯利見齋中,兄弟及后輩皆不得私取一本。除此二者,予斷不別存一物以為宦囊,一絲一粟不以自私。此又我待兄弟之素志也。恐溫弟不能深諒我之心,故將我終身大規模告與諸弟,惟諸弟體察而深思焉。
去年所寄親戚各項,不知果照單分送否?杜蘭溪為我買《皇清經解》,不知植弟已由省城搬至家中否?
京寓一切平安。紀澤《書經》讀至《囧命》。二兒甚肥大。易南谷開復原官,來京引見,聞左青士亦開復矣。同鄉官京中者,諸皆如常。余不一一。兄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一日
再者,九弟生子大喜,敬賀敬賀。自丙午冬葬祖妣大人于木兜沖之后,我家已添三男丁,我則升閣學,升侍郎,九弟則進學補廩。其地之吉,已有明效可驗。我平日最不信風水,而于朱所云“山環水抱”“藏風聚氣”二語,則篤信之。木兜沖之地,予平日不以為然,而葬后乃吉祥如此,可見福人自葬福地,絕非可以人力參預其間。家中買地,若出重價,則斷斷可以不必;若數十千,則買一二利無礙。
宋湘賓去年回家,臘月始到。山西之館既失,而湖北一帶又一無所得。今年因常南陔之約重來湖北,而南陔已遷官陜西矣。命運之窮如此!去年曾有書寄溫弟,茲亦付去,上二次忘付也。
李筆峰代館一月,又在寓抄書一月,現在已搬出矣。毫無道理之人,究竟難與相處,龐省三在我家教書,光景甚好。鄒墨林來京捐復教官,在遠通觀往,日日來我家閑談。長沙老館,我今年大加修整,人人皆以為好。
瑣事兼述,諸惟心照。
【譯文】
澄侯、溫甫、子植、季洪足下:
正月十日發第一號家信、二月八日發第二號家信,是告訴升任禮部侍郎的喜訊;二十六日發第三號信,都由折差帶回。三月一日從常德太守喬心農那里寄第四號信,另計托帶七十兩銀子、十多兩高麗參、兩斤鹿膠、三枚一品頂帶、五件禮服等物品。他從山西繞道轉至湘南,大概得在五月端午節前后才可到達長沙。
我還有寄給蘭姐、蕙妹以及四位弟媳婦的江綢棉外褂各一件,是仿照去年寄給母親、叔母的樣式做的。上次喬心農太守走時不能多帶行李,現在因為陳竹伯外放任廣西左江道,可于四月出京,打算委托他帶回。
澄弟《岳陽樓記》,也就托付竹伯帶回家中。二月四日澄弟所寄出的信,三月十八日接到。正月十六七的信,就是到今天也沒有收到。根據二月四日的信中所說,前封信派劉一送到省城,共有兩封,因為歐陽家、鄧星階、曾廚子各都有信等等。不知為什么折差兩次都沒有帶到?
溫弟在省城時,曾說寄了一封信給我,到家后沒有見到一封信,想來也在正月的那封信當中。這封信的遺失,總讓我心中耿耿于懷。
溫弟在省城所寄出的信,因為聽說了澄弟的詭計,而我又不把他揭穿,一時氣憤,因此話語中多有激切不平之詞。我正月回了溫弟一封信,把前后聽到的溫弟的行為,和澄弟、植弟不敢稟告而誤用詭計的緣故一一說出,全都稟告了堂上大人。溫弟看了此信,不免會怨恨我,然而兄弟之間,雖然一句話可以騙過,但是終不能長久。全部揭穿,雖然目前嫌我太直,但是時間長了最終也能相互諒解。
現在澄弟來信,說溫弟盡力辦事,甚至一夜不睡,又不辭勞苦,又很耐煩等等。我聽到這些很是歡喜,十分感激。溫弟天分本來就高,倘若能夠改掉放蕩一類的毛病,回到勤儉方面上來,那么這是兄弟的幸運、全家的福氣。我對待溫弟似乎過于苛刻、嚴厲,然而我捫心自問,仍然覺得無愧于兄弟之情,大概是有道理的。
大凡做官的人,往往對妻子寬厚而對兄弟刻薄,肥富自家而刻薄親戚族黨。我從三十歲以來,就把依靠做官發財看作可恥,把宦囊積錢留給子孫當作可羞可恨,因此暗中立下誓言,決不依靠做官發財來留給后代子孫。神明審察,我不會食言。現在侍奉父母,每年也只寄少些,作為吃些好東西的費用。宗族親戚中貧窮的,也是每年各分給少些,以盡我一點心意。大概即使多寄錢給家中,堂上大人的吃穿也不能因此而更加豐厚,與其獨自肥富一家而使宗族親戚因此怨我進而一并憎恨堂上大人,倒不如分給宗族親戚而使他們感謝我堂上大人的恩德進而更多一些欽服敬重。
將來如果在外地做官,俸祿較為豐厚,自己發誓除廉俸之外,不拿一錢。廉俸倘若日益增多,那么周濟親戚族人的范圍也會日益增大,決不蓄積銀錢作為兒子的衣食之需。兒子如果賢明,那么不靠官囊,也能自尋衣食;兒子如果不肖,那么多積一錢,他將多造一份孽,將來淫逸作惡,必定大壞家庭名聲。因此下定決心,決不肯靠做官發財,決不肯留銀錢給后人。倘若俸祿收入較為豐裕,除了供給父母美味之外,盡量用來周濟親戚族人中的貧窮者。這是我一直的心愿。
至于兄弟之間,我也只用德行去愛你們,不愿用姑息去愛你們。用勤勞儉樸教導你們,用習勞守樸來規勸你們,這是用德行去愛兄弟;豐衣美食,一切如意,這是用姑息去愛兄弟。姑息的溺愛,使兄弟肢體懶惰,滋長驕氣,將來喪失德行,這就是我用不孝來作兄弟們的表率,我不敢這么做。我為官十多年,現在京中寓所全部東西只是書籍、衣服兩樣。衣服是當差必不可少的;書籍則是我生平的嗜好,所以這兩樣東西稍多。將來我罷官回家,我夫婦所有的衣服,就與五兄弟抓鬮平分;我所置辦的書籍,就貯存在利見齋中,兄弟和后輩都不得私自拿走一本。除這兩樣,我決不另存一物作為私財,一絲一粟不占為己有,這又是我對待兄弟的素來的心愿。擔心溫弟不能深深理解我的心,因此將我一生大的打算告訴各位兄弟,只希望兄弟們體察而深思。
去年寄給親戚的各種款項,不知是否當真照單分送?杜蘭溪為我買我的《皇清經解》,不知植弟是否已從省城搬到家中?
京中寓所一切平安。紀澤《書經》讀到《囧命》,兩個兒都很肥胖。易南谷已經官復原職,來到京中引見,聽說左青士也官復原職了。同鄉在京城中為官的人,都如往常,我就不一一述說了。兄國藩手草。
道光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一日
還有,九弟生了兒子是大喜之事,恭喜恭喜。從丙午年冬天埋葬祖妣大人于木兜沖之后,我家已經添了三個男孩,我又升任閣學、升任侍郎,九弟也進入學館補了廩生。這塊地的吉祥,已經有了明顯的應驗。我平日最不信風水,而對于朱子所說的“山環水抱”、“藏風聚氣”兩句話,則深深相信。木兜沖之地,我平日不以為然,然而葬后是如此吉祥,可見福人自會葬人福地,決非人力能夠參與其中的。家中買地,若是高價,那就絕對沒有必要;若是只須幾十千,那就買一兩處無妨。
宋湘賓去年回家,臘月才到。山西學館已經失掉,而在湖北一帶又一無所得。今年因為常南陔的約定再來湖北,而南陔已經升官到陜西去了。他的命運如此窮困!去年曾有信寄給溫弟,現在也附寄過去,上兩次忘寄了。
李筆峰在館中代教一個月,后又在寓所抄書一個月,現在又搬出去了。毫無道理的人,終究難以相處。龐省三在我家教書,光景很好。鄒墨林來京捐復教官,住在遠通觀,天天到我家來閑談。長沙老館,我在今年大加修整,人人都認為好。
瑣事一并敘述,兄弟們心中自明。
行公事須深謀遠慮
【原文】
澄侯、溫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八月十四日發第九號信,至十七日接到家信第七、第八二號,欣悉一切。
左光八為吾鄉巨盜,能除其根株,掃其巢穴,則我境長享其利,自是莫大陰功。第湖南會匪所在勾結,往往牽一發而全神皆動。現在制軍程公特至湖南,即是奉旨查辦此事。蓋恐粵西匪徒窮竄,一入湖南境內,則楚之會匪因而竊發也。左光八一起,想尚非巨伙入會者流。然我境辦之,亦不可過激而生變。現聞其請正紳保舉,改行為良,且可捉賊自效,此自一好機會。萬一不然,亦須相機圖之,不可用力太猛,易發難收也。
公議糧餉一事,果出通邑之愿,則造福無量。至于幫錢墊官之虧空,則我家萬不可出力。蓋虧空萬六千兩,須大錢三萬余千,每都幾須派千串。現在為此說者,不過數大紳士一時豪氣,為此急公好義之言。將來各處分派,仍是巧者強者少出而討好于官之前,拙者弱者多出而不免受人之勒。窮鄉殷實小戶,必有怨聲載道者矣。且此風一開,則下次他官來此,既引師令之借錢辦公為證,又引朱令之民幫墊虧為證,或亦分派民間出錢幫他,反覺無辭以謝。若相援為例,來一官幫一官,吾邑自此無安息之日矣。
凡行公事,須深謀遠慮。此事若各紳有意,吾家不必攔阻;若吾家倡議,則萬萬不可。且官之補缺皆有呆法,何缺出輪何班補,雖撫藩不能稍為變動。澄弟在外多年,豈此等亦未知耶?朱公若不輪到班,則雖幫墊虧空,通邑挽留,而格于成例,亦不可行。若已輪到班,則雖不墊虧空,亦自不能不補此缺。間有特為變通者,督撫專折奏請,亦不敢大違成例。季弟來書,若以朱公之實授與否,全視乎虧空之能墊與否,恐亦不盡然也。曾儀齋若系革職,則不復能穿補子;若系大計休致,則尚可穿。
季弟有志于道義身心之學,余閱其書,不勝欣喜。凡人無不可為圣賢,絕不系乎讀書之多寡。吾弟誠有志于此,須熟讀《小學》及《五種遺規》二書。此外各書能讀固佳,不讀亦初無所損。可以為天地之完人,可以為父母之肖子,不必因讀書而后有所加于毫末也。匪但四六古詩可以不看,即古文為吾弟所愿學者,而不看亦自無妨。但守《小學》、《遺規》二書,行一句算一句,行十句算十句,賢于記誦詞章之學萬萬矣。
季弟又言愿盡孝道,惟親命是聽。此尤足補我之缺憾。我在京十余年。定省有闕,色笑遠違,寸心之疚,無刻或釋。若諸弟在家能婉愉孝養,視無形,聽無聲,則余能盡忠,弟能盡孝,豈非一門之祥瑞哉?愿諸弟堅持此志,日日勿忘,則兄之疚可以稍釋。幸甚幸甚。書不一一,余俟續具。兄國藩手草。
咸豐元年八月十九日
【譯文】
澄侯、溫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八月十四日發出第九號家信,到十七日接到第七、第八兩號家信,很高興得知家中的一切情況。
左光八是我們鄉里最大的盜匪,若能徹底將其鏟除,掃平他的巢穴,那么家鄉的百姓就能長期過上和平安定的日子,這自然是莫大的陰功。不過湖南各地的會匪狼狽為奸,互相勾結,所以一旦觸及一處,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如今總督程公特地趕來湖南,就是奉圣旨查辦此事。之所以如此重視,估計是害怕廣西西部的匪徒途窮末路之時,抱頭亂竄,一旦竄入湖南境內,則湖南地區的會匪一定會伺機鬧事。左光八這一股,我想還不是大團伙,不過若我們家鄉去懲辦他,不可以太過激了,使他發生變化。聽說他們請了體面的紳士出面保舉,去惡從善,而且可以為朝廷捉賊自救,這是一個極好的時機,萬一不行,也要抓住機會采取措施,不可用力太猛,發動攻剿容易,收拾殘局便難了。
關于公議糧餉一事值得多加商榷,若果真出于全縣鄉紳的愿望,則會對朝廷有利,為百姓造福。至于出錢出力墊支官府的虧空,則萬萬不可盲目出力。官府的虧空大約有一萬六千兩銀子,需墊付大錢三萬余千,幾乎每都要分派千串才能填補。如今提出此項建議的,都是幾個大紳士,不過是他們一時的豪氣而已,以致說出這種急功好義的話。若將來真的到各家輪番分派,一定是投機取巧的富人家伺機弄詐,不肯出錢,反而在官府面前討好;而老實的弱勢者不僅要多出錢財,還不免要受奸詐者趁機勒索。如此一來,窮鄉僻壤的小戶人家,一定會怨聲載道。況且這種風氣一旦形成,則下任官員上任之后,便會引用這個借錢辦公為例證,而且會援引朱縣令在任之時百姓出錢墊付官府虧空為例證,也分派民間出錢幫他,那時反而沒有話好拒絕人家,如果這樣攀比起來,來一個官員,要幫一個官員,我們的家鄉從此將永無寧日了。
凡是承辦公家之事,都需要思慮成熟之后方可行事。此事如各位紳士都有心,我家不必攔阻;如由我家倡議,則萬萬不可。況且歷屆官位的補缺,都有固定的規定,哪個官位缺空,輪到哪個班次的人去替補,這些事情即使是撫臺也不能擅作主張,稍為變動。澄弟在外多年,難道還不懂這個道理嗎?朱公如果沒有輪到班,那么雖說幫他墊付了虧空,全縣的人挽留,仍因這種慣例的限制而行不通,如果已經輪到班,那雖說不墊付虧空,也自然不能不補這個缺,間或有特別變通辦理的,要督撫專門寫奏折請示,恐怕也不盡對。曾儀齋如果是革職,那不能再穿補子,如果是因為吏部三年一次的考績中改休的,還可以穿。
我看到季弟的信,得知他有志于道義身心的學問,心中很是欣慰。凡人只要有志,都可成為圣賢,絕不決定于讀書的多少。我弟若果真有志于此,則需要熟讀《小學》和《五種遺規》兩書。此外其他書能讀固然好,不讀也沒有什么損害。可以做天地間的完人,可以做父母的孝子,不必因為讀書而增加一絲一毫。不但四六文和古詩可以不看,就是古文這種我弟所愿學的,不看也無大礙。只要謹守《小學》、《遺規》兩書,實行一句算一句;實行十句算十句,比誦詞章強萬倍。
季弟又說愿意盡孝道,唯親命是聽,這尤其可以彌補我的缺憾。我在京城十多年,既不能定期省親,又不能在身邊歡娛父母,內心十分慚愧,沒有一天可以放下這樁心病,如弟弟們在家,能夠委婉愉悅孝順堂上大人,一點一滴,默默地實行,那么,我能盡忠,弟弟能盡孝,那難道不是我家的祥瑞之氣象嗎?唯愿弟弟們能堅守這個志向,日日謹記于心,那么為兄我的內疚就可以稍稍得以減輕,幸甚幸甚。其他就不一一再寫了,容后再說吧。
咸豐元年八月十九日
規模綜理缺一不可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
二十二日寫就一函,擬交首宅來足帶省。二十二夜燈后佑九、金八歸,接弟十五夜所發之信,知十六日已赴吉安矣,遂不寄首宅信。屈指計弟二十四日可抵營,二十五六當專人歸來,今日尚未到家,望眼又復懸懸。
九月二十四日六叔父六旬晉一冥壽,焚包致祭。科一、科四、科六亦往與祭。關秀姑娘于十九日生子。臨三、昆八于十月初一日散學,擬初間即往鄒至堂處讀冬書,亦山先生之所薦也。
枚谷先生十月中旬可散學,亦山先生不散學。科四已讀《離婁》八頁,科六讀至“點爾何如”,功課尚算有常。家中諸事,弟不必掛慮。
吉字中營尚易整頓否?古之成大事者,規模遠大與綜理密微二者闕一不可。弟之綜理密微精力較勝于我。軍中器械其略精者,宜另立一簿,親自記住,擇人而授之。古人以鎧仗鮮明為威敵之要務,恒以取勝。劉峙衡于火器亦勤于修整,刀矛則全不講究。余曾派諸景昌赴河南采買白蠟桿子,又辦腰刀分賞各將弁,人頗愛重。弟試留心此事,亦綜理之一端也。至規模宜大,弟亦講求及之。但講闊大者,最易混入散漫一路。遇事顢頇,毫無理條,雖大亦奚足貴?等差不紊,行之可久。斯別器局宏大,無有流弊者耳!頃胡潤芝中丞來書,贊弟有曰“才大器人”四字。余甚愛之。才根于器,良為知言。
湖口賊舟于九月八日焚奪凈盡,湖口梅家洲皆于初九日攻克。三年積憤,一朝雪恥,雪琴從此重游浩蕩之宇。惟次青尚在坎坷之中,弟便中可與通音問也。潤翁信來,仍欲奏請余出東征。余頃復信,具陳其不宜。不知可止住否?彭中堂復信一緘,由弟處寄至文方伯署,請其轉遞至京。或弟有書呈藩署,末添一筆亦可。李迪庵近有請假回籍省親之意,但未接渠手信。渠之帶勇,實有不可及處。弟宜常與通信,殷殷請益。
弟在營須保養身體。肝郁最易傷人,余生平受累以此,宜和易以調之也。茲著王芝三赴吉,報家中近日瑣事,并問邇好。余俟續具。
外澄弟信一件,溫弟信一件,山寫信一件,陳心壺寫信一件,京信一件。兄國藩手草。
咸豐七年十月初四日
【譯文】
沅甫九弟左右:
二十二日寫好一封信,準備交給首宅來人帶到省城。二十二夜晚掌燈后佑九、金八回來,接到弟弟十五日夜里寄出的信,知道你十六日已經奔赴吉安了,就不寄信給首宅了。屈指算來,弟弟二十四日就可到達營中,二十五六日應派專人回來。今天還沒到家,讓人真是又盼望又掛念。
九月二十四日是六叔父六十一歲的冥壽,家人焚包致祭。科一、科四、科六也前往參加拜祭。關秀姑娘在十九日生了個兒子。臨三、昆八在十月初一放假,準備十月上旬就到鄒至堂那里讀冬書,是亦山先生推薦的。
枚谷先生十月上旬可放假,亦山先生則不放假。科四已經將《離婁》讀了八頁,科六讀到了“點爾何如”,功課還算正常。家中的各項事務,弟弟不必掛慮。
吉字營中還算容易整頓吧?自古以來,凡成大事的,規劃的遠大和綜理的密微,兩者都是缺一不可。弟弟的綜理密微的能力比我強。軍中兵械那些稍微精利的,應另外登記在一個賬簿上,親自記住,選擇好人再交給他們。古人用鎧甲器械的鮮明亮堂作為威懾敵人的大事,總是靠這一點取勝。劉峙衡在火器上經常維修,在刀劍上卻不講究。我曾派褚景昌到河南采購白蠟桿子,又置辦腰刀分賞給各位軍官、士兵,他們都很愛惜、重視。弟弟嘗試留心這些事物,也是綜理密微的一個方面。至于規劃的遠大,弟弟也重視到了。只是重視規劃遠大的人,最容易混入到散漫的方向中來。遇事蠻干,毫無條理,就算遠大又能夠起什么作用呢?有條理,不混亂,干事業才能長久。這才是器局宏大,而且沒有弊端的!才接到胡潤芝中丞來信,稱贊弟弟用了“才大器大”四個字。我十分珍愛這四個字。才能植根于器局當中,的確是至理名言。
在湖口船只上的賊子于九月八日被我軍燒奪干凈,湖口、梅家洲都在初九被攻克。三年來積聚的憤怒,一天內洗雪恥辱,雪琴從此可以重游在浩蕩長江的天空下。只有次青還在困頓當中,弟弟方便的時候可以通信問問。潤翁來信,仍想奏請讓我帶兵東征。我才回了信,詳細地陳述了我不適合出師的原因。不知是否可以止住?彭中堂回了一封信,從弟弟那里寄到文方伯的官署中,請他轉寄到京城。或者弟弟有信呈給藩署的,最后寫上一句話就行。李迪庵近來有請假回鄉探親的意思,但沒有接到他的親筆信。他帶兵的方法,實在有別人不比不上的地方。弟弟應常常與他通信,誠懇請教。
弟弟在營中要保養身體。肝氣郁結最容易傷人身體,我生平就因此而受累及,應當心平氣和來調理。現在派王芝三奔赴吉安,報告家中近段時間的瑣事,并問近好。余俟續具。
另外帶去澄弟一封信,溫弟一封信,山寫的一封信,陳心壺的一封家信、一封京信。兄國藩手草。
咸豐七年十月初四日
常傲多言乃敗之根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
初三日劉福一等歸,接來信,欣悉一切。
城賊圍困已久,計不久亦可攻克。惟嚴斷文報是第一要義,弟當以身先之。
家中四宅平安。季弟尚在湘潭,澄弟初二日自縣城歸矣。余身體不適。初二日住白玉堂,夜不成寐。溫弟何日至吉安?在縣城、長沙等處尚順遂否?
古來言兇德致敗者約有二端:曰長傲,曰多言。丹朱之不肖,曰傲,曰囂訟,即多言也。歷觀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敗家喪生。余生平頗病執拗,德之傲也;不甚多言,而筆下亦略近乎囂訟。靜中默省愆尤,我之處處獲戾,其源不外此二者。
溫弟性格略與我相似,而發言尤為尖刻。凡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語加人,有以神氣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溫弟之神氣稍有英發之姿,面色間有蠻狠之象,最易凌人。凡中心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則達于面貌。以門第言,我之物望大減,方且恐為子弟之累;以才識言,近今軍中煉出人才頗多,弟等亦無過人之處,皆不可恃。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篤敬,庶幾可以遮護舊失、整頓新氣。否則,人皆厭薄之矣。沅弟持躬涉世,差為妥洽。溫弟則談笑譏諷,要強充老手,猶不免有舊習。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聞在縣有隨意嘲諷之事,有怪人差帖之意,急宜懲之。余在軍多年,豈無一切可取?只因傲之一字,百無一成,故諄諄教諸弟以為戒也。九弟婦近已全好,無勞掛念。沅在營宜整飭精神,不可懈怠。至囑。兄國藩手草。
咸豐八年三月初六日
【譯文】
沅甫九弟左右:
初三這天,劉福一等人回來,我也接到了你的來信,很高興知曉一切。
既然城內敵人已被圍困很久,估計不久就可攻克。此時只有斷絕敵軍情報是首要之事,弟弟應當親自出馬,以免出現差錯。
家中四宅都平安無事。季弟還在湘潭,澄弟初二從縣城回來了。我身體有些不適,初二住在白玉堂,晚上睡不著覺。溫弟什么時候能夠到達吉安?在縣城、長沙等地的行程還算順利嗎?
古語說,兇德導致失敗的原因有兩條:一是驕傲,二是多言。丹朱不成材,就是因為他“傲”,因為他“囂訟”,也就是多言的意思。歷數各個朝代的名聲顯赫的權貴,大多因為這兩條而導致身敗名裂。我平生最大的毛病就是固執,而且很是高傲;雖然從不多說閑話,但是筆下近乎“囂訟”。有時靜下心來默默地反省自己,發現我的種種過失,其根源不外乎這兩個原因。
溫弟的性情大略與我相同,而言談更加尖刻。大凡有傲氣凌人之勢的,并不一定只是通過言語來表現,也有的以盛氣凌人,也有的以臉色凌人。溫弟的神態英姿勃發,臉色卻有蠻橫之相,最容易給人以盛氣凌人之感。大凡你的心中決不可有所依恃,心中有所依恃就會自然顯現在面貌上。以門第而言,我的聲望大減,恐怕子弟們也要受連累;以才識而論,近來軍隊里鍛煉出來的人才很多,弟弟等也沒有明顯的過人之處,都沒有可倚仗的。只能抑制自己,堅守言語忠信,行事篤敬,或許可以遮蓋以往的過失,顯出嶄新的氣象。否則,外人都會討厭你,甚至鄙視你。沅弟為人處世謹慎小心,很是穩妥,讓人放心。而溫弟卻時常與人談笑譏諷,強充老手,還不免沾有一些舊的習氣,因此不能不深刻反省!不能不痛改前非!我還聽說溫弟在縣城時,有隨意嘲諷他人的事情,這些應該迅速改正。想我在軍中辛苦多年,怎么會沒有一點可取之處呢?就是因為“傲”字而百無一成,所以諄諄教導諸弟引以為戒。九弟妻之病近來已經痊愈,無須掛念。沅弟在營中應重整精神,不能懈怠。至囑。兄國藩手草。
咸豐八年三月初六日
適意時當盡心竭力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
十三日安五等歸,接手書,借知一切。撫、建各府克復,惟吉安較遲,弟意自不能無介介,然四方圍逼,成功亦當在六七兩月耳。
家中四宅眷口平安。十二日叔母壽辰,男女共九席,家人等三席。亦山先生十四日來館,瀛皆先生十五日來館。澄侯弟于十二晚往永豐一帶吊各家之喪,均要余作挽聯。余挽賀映南之夫人云:
柳絮因風,閫內先芬堪繼武(姓謝);
麻衣如雪,階前后嗣總能文。
挽胡信賢之母云:
元女太姬,祖德溯二千余載;
周姜京室,帝夢同九十三齡(胡母九十三歲)。
近來精力日減,惟此事尚頗如常。澄弟謂此亦可卜其未遽衰也。袁漱六之戚鄭南喬自松江來,還往年借項二百五十兩。具述漱六近狀,官聲極好,憲眷極渥,學問與書法并大進,江南人仰望甚至,以慰以愧。
楊家灘周俊大兄號少濂,與余同讀同考,多年相好。頻年先祖、先考妣之喪均來致情。昨來家中,以久試不進,欲投營博一功名,求薦至吉營。余以功牌可得,途費可贈,保舉則不可必。渠若果至吉營,望弟即日填功牌送之,兼送以來往途費。如有機可假,或恰逢克復之日,則望保以從九縣丞之類;若無機會,亦不勉強,以全余多年舊好。余昔在軍營不妄保舉,不亂用錢,是以人心不附,至今以為詬病。
近日揣摩風會,一變前志。上次有孫、韓、王之托,此次又有周君之托,蓋亦情之不得已者。孫、韓、王三人或保文職亦可,渠輩眼高,久已厭薄千、把也。仙屏在營,弟須優保之,借此以汲引人才。余未能超保次青,使之沉淪下位,至今以為大愧大恨之事。仙屏無論在京在外,皆當有所表見。成章鑒是上等好武官,亦宜優保。
弟之公牘信啟俱大長進。上次謝王雁汀一緘,系弟一手所成,抑系魏、彭輩初稿潤色?祈復示。吳子序現在何處?查明見復,并詳問其近況。
余身體尚好,惟出汗甚多。三年前雖酷暑而不出汗,今胸口汗珠累累,而肺氣日弱,常用惕然。甲三體亦弱甚,醫者勸服補劑,余未敢率爾也。弟近日身體健否?科四、科六體氣甚好,科四比弟在家時更為結實,科六則活潑如常,是為可喜。甲五目疾十愈其八,右目光總欠四分耳。余不一一,即問近好。
再者,人生適意之時不可多得,弟現在上下交譽,軍民咸服,頗稱適意,不可錯過時會,當盡心竭力,做成一個局面。圣門教人不外敬恕二字,天德王道,徹始徹終,性功事功,俱可包括。余生平于敬字無工夫,是以五十而無所成。至于恕字,在京時亦曾講求及之。近歲在外,惡人以白眼藐視京官,又因本性倔強,漸近于愎,不知不覺做出許多不恕之事,說出許多不恕之話,至今愧恥無已。
弟于恕字頗有工夫,天質勝于阿兄一籌。至于敬字,則亦未嘗用力,宜從此日致其功,于《論語》之九思,《玉藻》之九容,勉強行之。臨之以莊,則下自加敬。習慣自然,久久遂成德器,庶不至徒做一場話說,四十五十而無聞也。兄國藩手草。
咸豐八年五月十六日
【譯文】
沅甫九弟左右:
十三日,安五等人歸來,我接到了你的來信,從信中得知一切。撫、建各府已經收復,只有收復吉安比較遲晚,弟弟心中自然不能沒有不安,然而我軍四面圍攻,收復吉安也當在六、七兩個月之內。
最近家中四宅老少都平安。十二日叔母壽辰,家中男女共開九桌,傭人開了三桌。亦山先生十四日來館,瀛皆先生十五日來館。澄侯弟在十二日晚到永豐一帶的各家吊唁,均要我作挽聯。我為賀映南夫人所寫的挽聯是:“柳絮因風,閫內先芬堪繼武(姓謝);麻衣如雪,階前后嗣總能文。”為胡信賢之母寫的挽聯是:“元女太姬,祖德溯二千余載;周姜京室,帝夢同九十三齡(胡母九十三歲)。”
近來我的精力日益衰減,只有這件事還很像當年一樣。澄弟說這也可表明我的精神沒有急劇衰老的跡象。袁漱六的親戚鄭南喬從松江回來,還了以往年頭所借的二百五十兩銀子,并述說了漱六的近況。據他所說,漱六現在官譽很好,十分關懷下屬,學問書法上的造詣也大有提高,江南人士對他敬仰之至。這讓我感到欣慰,又使我感到慚愧。
楊家灘的周俊大兄,號少濂,曾與我同學同科考試,還是多年相好的朋友。連續幾年,先祖、先考妣去世之時,他都前來吊唁,很是誠心。昨天他來家中拜訪,說自己多次考試未中,打算投身軍營以博取一個功名,請我推薦他到吉安營中任職。我認為功牌可以取得,路費可以相贈,保舉就大可不必了。他倘若果真去了吉安營中,希望弟弟當天填好功牌送給他,并贈送來往的路費。如果恰逢好的時機,碰上攻克吉安之日,希望弟弟為他保舉個九品的縣丞之類的功名;如果確實沒有機會,也無須勉強,以成全我多年相交的舊友。我過去在軍中,從不妄加保舉,不亂用錢財,所以現在人心不附,至今是我的一塊心病。
近來悉心探求當下風氣,逐漸改變了以前的固執想法。上次有孫、韓、王三人之托,這次周君又來相托,實在是情非得已的事。孫、韓、王三人保舉文職也行,他們這類人眼光很高,對千總、把總之類的武職不以為意。仙屏在營中,弟弟對他應尤其看重,盡力保舉他,以吸引更多的人才。從前我沒有破格提拔次青,以致他沉淪低位,得不到重用,讓我至今很是慚愧和悔恨。仙屏無論在京城還是在外地,都會有出眾的表現。成章鑒是上等的好武官,也應破格保舉提拔。
從信中得知,弟弟的公文、信函都有很大的進步。上次答謝王雁汀的信函,是弟弟親自所寫?還是魏、彭等人寫好初稿之后由你加以潤色的?希望你回信答復。吳子序如今在哪里?查明后回復,并詳細詢問他的近況。
我身體還好,只是出汗很多。若在三年前,即使是酷暑天氣也不出汗,現在胸口溢滿汗珠,而且肺氣日益虛弱,讓我憂慮萬分。甲三的身體也很虛弱,醫生建議他服用補藥,但我不敢輕易實行。弟弟近來身體是否健康?科四、科六的身體很好,氣色頗佳,而且科四比弟弟在家時更為健壯,科六則活潑如常,這些都是讓人欣喜的事情。甲五的眼病好了十分之八九,右眼視力總差四分。其余的事就不一一述說了,順問近好。
還有,人的一生中,得意順心的時候很難得。如今弟弟贏得了上下一致的稱贊,軍民都很擁戴,正是人生得意之時,千萬不可錯過機會,應當盡心竭力,為自己的人生鑄就更大的輝煌。圣人教導人們不外乎“敬恕”兩個字,天德王道,有始有終,性功事功,都可涵括。我生平在“敬”字上沒下工夫,所以五十歲了依然無所作為。至于“恕”字,在京城時也曾經專門研究過,只是近年在外為官,憎惡人們對京官的藐視,再加上本性倔強,漸漸近于剛愎自用,不知不覺中做出許多“不恕”的事,說出許多“不恕”的話,至今仍然羞愧難當。
弟弟在“恕”字上下了很大工夫,天分也強我一等。至于“敬”字,就未曾用心,從此以后應在這方面下工夫。《論語》中的九思,《玉藻》中的九容,都應努力做到。你如果用莊重嚴肅的態度對待百姓,那么百姓就會對你加以尊敬。習慣成自然,久而久之就可成大器,才不至于空話連篇,四五十歲仍然無所作為,一事無成。
咸豐八年五月十六日
凡事皆宜有始有終
【原文】
字諭紀澤兒:
十九日曾六來營,接爾初七日第五號家信并詩一首,具悉。次日入闈,考具皆齊矣。此時計已出闈還家。
余于初八日至河口。本擬由鉛山入閩,進搗崇安,已拜疏矣。光澤之賊竄擾江西,連陷瀘溪、金溪、安仁三縣,即在安仁屯踞。十四日派張凱章往剿。十五日余亦回駐弋陽。待安仁破滅后,余乃由瀘溪云際關入閩也。
爾七古詩,氣清而詞亦穩,余閱之忻慰。凡作詩,最宜講究聲調。余所選抄五古九家、七古六家,聲調皆極鏗鏘,耐人百讀不厭。余所未抄者,如左太沖、江文通、陳子昂、柳子厚之五古,鮑明遠、高達夫、王摩詰、陸放翁之七古,聲調亦清越異常。爾欲作五古七古,須熟讀五古七古各數十篇。先之以高聲朗誦,以昌其氣;繼之以密詠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進,使古人之聲調,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為詩時,必有句調湊赴腕下。詩成自讀之,亦自覺瑯瑯可誦,引出一種興會來。古人云“新詩改罷自長吟”,又云“煅詩未就且長吟”,可見古人慘淡經營之時,亦純在聲調上下工夫。蓋有字句之詩,人籟也;無字句之詩,天籟也。解此者,能使天籟人籟湊泊而成,則于詩之道思過半矣。
爾好寫字,是一好氣習。近日墨色不甚光潤,較去年春夏已稍退矣。以后作字,須講究墨色。古來書家,無不善使墨者,能令一種神光活色浮于紙上,固由臨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亦緣于墨之新舊濃淡,用墨之輕重疾徐,皆有精意運乎其間,故能使光氣常新也。
余生平有三恥:學問各途,皆略涉其涯涘,獨天文算學,毫無所知,雖恒星五緯亦不識認,一恥也;每作一事,治一業,輒有始無終,二恥也;少時作字,不能臨摹一家之體,遂致屢變而無所成,遲鈍而不適于用,近歲在軍,因作字太鈍,廢擱殊多,三恥也。爾若為克家之子,當思雪此三恥。推步算學,縱難通曉,恒星五緯,觀認尚易。家中言天文之書,有《十七史》中各天文志,及《五禮通考》中所輯觀象授時一種。每夜認明恒星二三座,不過數月,可畢識矣。凡作一事,無論大小難易,皆宜有始有終。作字時,先求圓勻,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書一萬,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則手腕毫不費力。將來以之為學,則手抄群書;以之從政,則案無留牘。無窮受用,皆自寫字之勻而且捷生出。三者皆足彌吾之缺憾矣。
今年初次下場,或中或不中,無甚關系,榜后即當看《詩經》注疏。以后窮經讀史,二者迭進。國朝大儒,如顧、閻、江、戴、段、王數先生之書,亦不可不熟讀而深思之。光陰難得,一刻千金。以后寫安稟來營,不妨將胸中所見,簡編所得,馳騁議論。俾余得以考察爾之進步,不宜太寥寥。此諭(書于弋陽軍中)。
咸豐八年八月廿日
【譯文】
字諭紀澤兒:
曾六于十九日抵達軍營,接到你初七寄來的第五封家信和一首詩,信中所述一切都已知曉。信中說你第二天參加考試,考試用具都已準備齊全。估計這時應該已經考完回家了吧。
我在初八那天到達河口。本來打算由鉛山進入福建,進攻崇安,也已就此事上奏章。光澤的敵軍竄往江西,擾亂當局,連續攻陷了瀘溪、金溪、安仁三個縣,就在安仁據守。十四日派遣張凱章率軍前往進剿,十五日我也回駐弋陽。等到攻下安仁后,我便從瀘溪、云際關進入福建境內。
你寫的七言古詩,氣勢清新,用詞也穩妥,我讀后感到十分欣慰。大凡作詩,對于聲調要十分講究。我所選抄的九家五言古詩、六家七言古詩,聲調都是十分鏗鏘有力的,經得起琢磨,百讀不厭。而那些我沒有選抄的,像左太沖、江文通、陳子昂、柳子厚等人的五言古詩,鮑明遠、高達夫、王摩詰、陸放翁等人的七言古詩,聲調也十分清新。你若打算作五言古詩和七言古詩,必須要熟讀數十篇五言古詩和七言古詩。熟讀的時候,首先要大聲朗讀,來感知詩中蘊涵的氣勢;然后要反復恬靜地吟詠,來掌握詩中滲透的韻味。若能協調地運用兩種閱讀方法,便可使古人的聲調幾乎和自己的喉舌相通,這樣再下筆作詩時,定會不斷有好的詩句迭出。自己作成詩后,一定要熟讀,這樣自然也會有朗朗上口的感覺,從而引出屬于自己的獨特詩韻來。古人說“新詩改罷自長吟”,又說“煅詩未就且長吟”,從這些句子中可見,古人在費心作詩時,也是注重在聲調上下工夫的。因為有字句的詩是人的聲音,而無字句的詩則是天的聲音。倘若能夠理解這些道理,天聲人聲便能協調地湊在一起。如果這樣,那么作詩的道理也就明白了多半了。
你愛好習字,這是個好習慣。只是你近來寫的字墨色稀淡,缺乏光澤,比去年春夏的水平稍稍有些退步。以后寫字,必須講究墨色的濃淡。古時的書法家,無一不擅長用墨,字寫成之后,就有一種神光活色躍然紙上,之所以有這樣的效果,固然緣于勤奮的練習,但與墨的新舊濃淡也有著很大的關系。用墨的輕重緩急,都有精要之意在其中,所以才會使書寫的字光澤畢現、神氣常新。
我一生中有三件事讓我羞恥:各種學問都稍稍涉獵,略懂一二,只有天文算學,一無所知,就連恒星和五緯也不會辨認,這是恥辱之一;無論是處事還是治業,總是有始無終,這是恥辱之二;我兒時習字,沒能有始有終地臨摹一家的字體,結果因屢次改變而一無所成,寫字速度緩慢而不適用。特別是近年來,在軍營里處理公務,常因寫字太慢而耽擱很多事情,這是恥辱之三。你若是我家子孫,就該常思洗雪這三件恥辱。縱然推步算學很難通曉,恒星五緯還是比較容易認識的。家中講天文的書,有《十七史》中各史的天文志以及《五禮通考》中所輯錄的觀天象授時一種。每天晚上認清恒星二三顆,不到幾個月,就能全部認識了。凡是做事,不管大小難易,都應有始有終。寫字時要先求圓勻,再求敏捷。倘若一天能練一萬楷書,少則也要七八千,越多越熟練,那么手腕就毫不費力。如果將來以它來做學問,那么就可手抄群書;如果以它來從政,那么公文就不會積壓。受用無窮,都會因寫字的好和快而衍生出來。你若能做到以上三方面,就足以彌補我今生的缺憾了。
你今年是初次下場參加考試,無論中不中舉,都不要緊。放榜以后,就應繼續研讀《詩經》注疏。今后研習經書和誦讀史書兩者應同時進行。國朝的大儒,如顧、閻、江、戴、段、王幾位先生的書,也務必要熟讀深思。光陰難得,一刻千金。以后寫信來營,不妨將心中的見解、讀書的體會,敞開議論,以便我能從中體察你學業的進步和變化,不要寫得太簡單,只是寥寥幾筆。此諭(書于弋陽軍中)。
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
勤政愛民報答君親
【原文】
沅、季弟左右:
十二早接弟賀信,系初七早所發,嫌到此太遲也。兄膺此巨任,深以為懼。若如陸、何二公之前轍,則詒我父母羞辱,即兄弟子侄亦將為人所侮。禍福倚伏之幾,竟不知何者為可喜也。
默觀近日之吏治、人心及各省之督撫將帥,天下似無戡定之理。吾惟以一勤字報吾君,以愛民二字報吾親。才識平常,斷難立功,但守一勤字,終日勞苦,以少分宵旰之憂。行軍本擾民之事,但刻刻存愛民之心,不使先人之積累自我一人耗盡。此兄之所自矢者,不知兩弟以為然否?愿我兩弟亦常常存此念也。
沅弟多置好官、遴選將才二語,極為扼要,然好人實難多得,弟為留心采訪。凡有一長一技者,兄斷不敢輕視。
謝恩折今日拜發。寧國日內無信,聞池州楊七麻子將往攻寧,可危之至!
咸豐十年七月十二日
【譯文】
沅、季二弟左右:
十二日早晨接到弟弟寄來的賀信,是初七一早上發出的,我覺得到達的時間太遲了。我擔負這樣的重任,深感恐懼。倘若我也走陸、何二人的老路,那會給父母帶來羞辱,就是兄弟子侄也將被人鄙視。禍和福聯系得這樣緊密,使人不知道什么是可喜的事。
暗中觀看近來官吏的作風、人心以及各省督撫將帥的所作所為,天下好像不會有安定的一天。我只有用一“勤”字來報效皇上,用“愛民”二字來報答親人。自身才識平常,肯定難以立下功勛的,但我能遵守“勤”字的要求,終日勞苦,大概能為皇上分擔一些憂愁。行軍本來就是騷擾百姓的事,但是如果能夠時時存有愛民之心,不讓祖先積累的德澤從我一人手中消耗殆盡,這是我的一個心愿,不知兩位弟弟認為這樣對不對?希望你們也時時存有這種想法。
沅弟“多置好官、遴選將才”兩句話非常扼要。可是好人實在不容易多得,弟弟幫我留心搜集尋訪,凡有一技之長的都推薦給我,我一定不會輕視。
謝恩的奏折今天拜發出去了。寧國最近沒有消息,聽說池州的楊七麻子將要攻打寧國,情勢極其危險。
咸豐十年七月十二日
愛民必去害民之吏
【原文】
沅、季弟左右:
二十二日申刻接專丁二十日發緘,二十三日辰刻接馬遞十八、九兩日發緘,得悉一切。應復各件,條列如左:
一、駱去文繼,湖南局勢不能不變。裕公赴粵,似難留。南公之局,且待文公蒞任后,認準題目再行具奏。吾非怕硬也,恐難為南老耳。
一、建德二馬業已到祁,尚有要證未到,難遽結案,一月后再說。
一、武明良改扎南岸甚好。添人之詳,已照準矣。吾方欲另招一營以防南岸,添一哨豈不便益?
一、沈霍鳴已未令其當巡捕矣。渠好體面,保和縣后即不愿當巡捕,例也情也。咨回江西一切尚可略緩。
一、彭山屺因濠墻草率而摘頂,并革營務處,所以儆河溪兵也。現患瘧未愈,遲當以中軍位置之。
一、辛秉衡、李熙瑞均可留弟處當差。辛、李,衛、霍(西漢之名將)也,弟好待之。
一、細閱來圖,辦理真為妥善。戰守既有把握,則皖城早遲終可成功。特守濠之法尚未詳言及之,不知已定章程否?
一、紀澤以油紙摹歐字非其所愿,然古今書家實從歐公別開一大門徑,厥后李北海及顏、柳諸家皆不能出其范圍。學書者不可不一窺此宮墻也。弟作字大有心得,惜未窺此一重門戶。如得有好帖,弟亦另用一番工夫,開一番眼界。紀澤筆乏剛勁之氣,故令其勉強習之。
一、公牘之繁,深以為苦。節后少荃赴淮,僅余一手為之,則更苦矣。今日飛函去請意誠,不知其肯來否。
一、季弟錯諸枉之道,極為當今要務。愛禾者必去稗,愛賢者必去邪,愛民必去害民之吏,治軍必去蠹軍之將,一定之理也。弟所謂諸枉者何人?弟如有所聞,飛速告我。
日內聞廣德收復,此心略為舒暢,然寧國尚未解圍,焦灼仍深。字之忙亂,與九弟之忙相似。
咸豐十年七月廿三日
【譯文】
沅、季弟左右:
我于二十二日申時接到了專丁二十日送來的信,二十三日辰時又接到驛馬傳來的十八、十九兩日發來的信,現在信的內容我已全部知道。信中提到的各項事情,我現在一一給予答復,排列如下:
一、駱已離職,現由文接任,這樣湖南的局勢必然會發生變化。裕公打算前往廣東,看來很難挽留。關于南公的事情,暫且等到文公上任后,見機行事,再行稟奏。這不是我畏懼強硬,而是怕南公為難罷了。
二、建德二馬已經到達祁門,只是重要的證人還沒到達,因此難以很快了結此案,看來要等到一個月以后再說。
三、武明良改往南岸駐扎很好。增招兵勇的詳細報告已被批準,所以我正準備另外招募一營兵勇來防守南岸,如今又增加了一哨兵勇不是更方便嗎?
四、我已經不再讓沈霍鳴當巡捕了。他很愛面子,自從被保舉做知縣后就不愿再擔任巡捕之職,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我覺得回江西的一些相關事宜還可稍微緩緩再說。
五、彭山屺因由于草率修筑壕墻一事,不僅被摘去頂戴花翎,而且被革出營務處,原本的打算是儆戒河溪兵。如今他正患瘧疾,尚未痊愈,以后可以將他安置在中軍的位置上。
六、辛秉衡、李熙瑞都可以留在弟弟那兒當差。辛、李二人不是一般的莽夫,都是像西漢名將衛青、霍去病那樣的俊才,弟弟要好好提拔他們。
七、你寄來的軍事形勢圖,我已仔細審閱,可見你將此事處理得很是穩妥。既然戰與守都已經有把握,那么皖城之戰遲早能取得勝利。只是關于防守壕溝的辦法還沒有詳細提及,不知是否已經定下章程?
八、紀澤在來信中說不愿意用油紙臨摹歐體字帖,但是縱觀古今書法家的成就,可知他們其實都是在歐公的書法藝術的基礎上另辟門徑的,像后來的李北海及顏、柳等大家都沒有脫離歐體的影響。凡是學習書法的人,一定要從歐體入門。你在書法習字方面很有心得,可惜的是并沒有真正領略到歐公書法中的神韻。如果有幸能找到好字帖,弟弟也應再下一番工夫練習一下,以開闊書法方面的眼界。紀澤下筆缺少剛勁之氣,因此一定要督促他多練習。
九、最近公文公務繁多,深感苦惱。過節后少荃趕赴淮地,只剩下我一個人處理那么多事,則更加繁重。今天我已發出急信,特請意誠前來相助,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
十、季弟現在要做的緊要之事,就是學會如何處置各種小人。愛惜禾苗的人一定要盡量除去稗草,愛惜賢才的人一定要遠離奸邪之徒,愛護百姓一定要懲治殘害百姓的貪官污吏,治理軍隊一定要清除敗壞軍紀的將領士兵,這都是顯而易見的道理。不過我還不知道你說的那些小人究竟是何人,你如果聽到傳聞,了解實情后,請迅速來信告訴我。
近日聽說廣德已經收復,我心稍稍有些安慰,但是寧國的圍困依然沒有解除,這是我深為憂慮的事情。因時間倉促,字跡雜亂,跟九弟的忙亂有些相似。
咸豐十年七月二十三日
構怨太多影響仕途
【原文】
字諭紀澤兒:
正月初四日專人送信并書箱之式回家。旋于初六日自周家口起行,至十五日抵徐州府。一路平安,惟初十日阻雪一天,余均按程行走。定于十九日接印。官員中自李少荃宮保而下,至大小文武各員,皆愿我久于斯任,不再疏辭;江南士民聞亦望之如歲。自問素無德政,不知何以眾心歸向若此?
沅叔劾官相之事,此間平日相知者如少荃、雨生、眉生皆不以為然,其疏者亦復同辭。聞京師物論亦深責沅叔而共恕官相,八旗頗有恨者(雨生云然)。爾當時何以全不諫阻?頃見邸抄,官相處分當不甚要,而沅叔構怨頗多,將來仕途易逢荊棘矣。
曾文煜尚未到營,而爾交彼帶來之信卻已先到。近兩旬未接爾信,殊深懸系。嗣后除專勇接信外,須另寫兩次交李中丞排遞來營。每月三信,不可再少。信中須詳寫幾句,如長沙風氣如何,吾縣及吾都風俗如何,爾與何人交好。凡本家親鄰近狀,皆宜述及,以慰遠懷。此信呈澄叔一閱。滌生手示(徐州考棚)。
同治六年正月十七日
【譯文】
字諭紀澤兒:
正月初四,我派專人送信連同書箱圖樣一并送回家。隨即在初六從周家口起程,到十五日抵達徐州府。一路上還算平安,只是初十下了一場雪,耽擱了一天,其他時間都達到了行程所預定的目的地。暫定在十九日接掌印信。官員中從李少荃宮保到下層大小文武各官,都希望我久居此官,不要再上奏辭職;江南的紳士百姓聽說這件事后,都殷切地希望我能回任江督。捫心自問,我一直沒有什么出色的政績,不知為何眾心歸向竟到如此程度?
至于你沅叔參劾官文的事,平日相好的如李鴻章、丁日昌、金安清等人,都認為此事不妥;關系疏遠的人,也持有同樣的看法。聽說京師輿論也深深地譴責沅甫而一同寬恕官相,八旗對于沅甫更是懷恨在心(據丁日昌所言)。你當時為何不極力勸阻你沅叔的行為呢?剛看到邸報,對官相的處分不是很嚴重,可你沅叔在官場構怨很多,將來他的仕途很容易遭逢荊棘。
曾文煜還沒來到軍營,但你交由他帶來的信已經提前收到。近二十天來都沒接到你的來信,我心中很是掛念,放心不下。以后除了派兵勇專人接送信外,你還要另寫兩次交給李中丞轉遞到軍營來。這樣每月可以寄來三封信,不能再少。信中一定要詳細寫出幾件事,如長沙的風氣如何,我縣和我鄉的風俗如何,以及你與何人交往等等。只要是本家親鄰的近況,都要提到,以寬慰我身在遠方的牽掛之心。這封信可以交給澄叔看一下。滌生手示(徐州考棚)。
同治六年正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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