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學篇
明道必須精研文字
【原文】
聞此間有工為古文詩者,就而審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緒論。其言誠有可取,于是取司馬遷、班固、杜甫、韓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而讀之,其他六代之能詩者及李白、蘇軾、黃庭堅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歸,然后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烏有知道而不明文者乎?
古圣觀天地之文、獸迮鳥跡而作書契,于是乎有文。文與文相生而為字,字與字相續而成句,句與句相續而成篇。口所不能達者,文字能曲傳之,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傳之千百世者也。伏羲既深知經緯三才之道,而畫八卦以著之,文王、周公恐人之不能明也,于是立文字以彰之,孔子又作《十翼》、定諸經以闡顯之,而道之散列于萬事萬物者,亦略盡于文字中矣。
所貴乎圣人者,謂其立行與萬事萬物相交錯而曲當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吾儒所賴以學圣賢者,亦借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然則此句與句相續、字與字相續者,古圣之精神語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謬以千里。詞氣之緩急,韻味之厚薄,屬文者一不慎,則規模立變,讀書者一不慎,則鹵莽無知。故國藩切謂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為要務。
三代盛時,圣君賢相,承繼熙洽,道德之精,淪于骨髓,而問學之意,達于閭巷,是以其時雖罝兔之野人,漢陽之游女,皆含性貞嫻吟詠,若伊、莘、周、召,凡百仲山甫之倫,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降及春秋,王澤衰竭,道固將廢,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獲麟曰“吾道窮矣”,畏匡曰“斯文將喪”。于是慨然發憤,修訂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利,心至苦,事至盛也!
仲尼既歿,徒人分布,轉相流衍,厥后聰明魁杰之士,或有識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駁,一視乎見道之多寡以為差。見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軻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見少者,文駁焉,尤少者,尤駁焉。自荀、揚、莊、列、屈、賈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數。
夫所謂見道多寡之分數何也?曰:深也,博也。昔者,孔子贊《易》以明天道,作《春秋》以衷人事之至當,可謂深矣!孔子之門有四科,子路知兵,冉求富國,問禮于柱史,論樂于魯伶,九流之說,皆悉其原,可謂博矣!深則能研萬事微芒之幾,博則能究萬物之情狀而不窮于用。后之見道,不及孔氏者,其深有差焉,其博有差焉。能深且博,而屬文復不失古圣之誼者,孟氏而下,唯周子之《通書》,張子之《正蒙》,醇厚正大,邈焉寡儔。許、鄭亦能深博,而訓詁之文或失則碎;程、朱亦且深博,而指示之語或失則隘。其他若杜佑、鄭樵、馬貴與、王應麟之徒,能博而不能深,則文流于蔓矣。游、楊、金、許、薛、胡之儔,能深而不能博,則文傷于易矣。由是有漢學、宋學之分,龂龂相角,非一朝矣。
仆竊不自揆,謬欲兼取二者之長,見道既深且博,而為文復臻于無累,區區之心,不勝奢愿,譬若以蚊而負山,盲人而行萬里也,亦可哂已!蓋上者仰企于《通書》、《正蒙》,其次則篤嗜司馬遷、韓愈之書,謂二子誠亦深博而頗窺古人屬文之法,今論者不究二子之識解,輒謂遷之書憤懣不平,愈之書傲兀自喜,而足下或不深察,亦偶同于世人之說,是猶睹《盤》《誥》之聱牙而謂《尚書》不可讀,觀鄭衛之淫亂而謂全《詩》可刪,其毋乃漫于一概而未之細推也乎?孟子曰:“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仆則謂君子所性,雖破萬卷不加焉,雖一字不識無損焉。離書籍而言道,則仁、義、忠、信,反躬皆備。堯舜孔孟非有余,愚夫愚婦非不足,初不關乎文字也。即書籍而言道,則道猶人心所載之理也,文字猶人身之血氣也。血氣誠不可以名理矣,然舍血氣則性情亦胡以附麗乎?今世雕蟲小夫,既溺于聲律繪藻之末,而稍知道者,又謂讀圣賢書當明其道,不當究其文字。是猶論觀人者當觀其心所載之理,不當觀其耳目言動血氣之末也,不亦誣乎?知舍血氣無以見心理,則知舍文字無以窺圣人之道矣。
周濂溪氏稱文以載道,而以虛車譏俗儒。夫虛車誠不可,無車又可以行遠乎?孔孟沒而道至今存者,賴有此行遠之車也。吾輩今日茍有所見而欲為行遠之計,又可不早具堅車乎哉?故凡仆之鄙愿,茍于道有所見,不特見之,必實體行之;不特身行之,必求以文字傳之后世。雖曰不逮,志則如斯。其于百家之著述,皆就其文字以校其道之多寡,剖其銖兩而殿最焉。于漢、宋二家構訟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于諸儒崇道貶文之說,尤不敢雷同而茍隨。極知枉謬,為有道君子所深屏,然默而不宣,其文過彌甚。
《給劉蓉》道光二十三年
【譯文】
聽說京師有致力于古文與詩的人,就此事而仔細察訪,原來說的是桐城姚鼐郎中的著作。他的言論確實有值得稱贊之處,于是將司馬遷、班固、杜甫、韓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以及方苞的作品拿來用心研讀,其他六朝以來善于寫詩的,以及李白、蘇軾、黃庭堅等人的作品,也都取來精心研讀并探求他們的宗旨,然后悟出了古代懂得道理的人,沒有對文字不明了的。會寫文章而不懂得道理的,或許有,可是怎么會有懂道理而不會寫文章的人呢?
古代的圣賢觀天地的紋理以及鳥獸飛走的痕跡,而制作書契,于是便有了筆畫。筆畫與筆畫相交錯而成為文字,文字與文字相連續而成為句子,句子與句子相連綴而成為篇章。口頭上所不能表達的,文字能夠婉轉傳達,因此文字能夠代替口頭而留傳千百代。伏羲心里深知處理天地人之間的法則,而又畫出八卦來表述。文王、周公擔心后人不能明白,于是用文字來彰明它,孔子又作《十翼》、編《六經》來闡述它,于是散列于萬事萬物中的大道理,也便盡可能地顯現在文字中了。
圣人之所以可貴,在于他立身行事都與萬事萬物相聯系而又與大道相符合,他的文字可以教導后世。我們讀書人之所以能夠學習圣賢,也是靠著文字來考查古代圣賢的作為,來研究他的用心之所在。既然這樣,那么這些句與句、字與字相連續的篇章,古代圣人的精神、言語、笑貌,就都寄寓在此了。倘若差之毫厘,便會謬以千里。詞氣的緩急,韻味的厚薄,做文章的人稍一不慎,那么面貌就會立即變化,讀書的人稍一不慎,那么對于文中之意就會魯莽無知。故而我懇切地說,今日想要明了先王之道,不能不以精研文字為首要任務。
三代昌盛之時,圣君賢相融洽相承,道德中的精華深深地浸于骨髓,而尋求學問的風氣則直達小巷里弄,所以當時即使是捕捉兔子的山野之人,行走漢水北岸的女子,都能飽含性情而嫻熟吟詠,至于伊伊、有莘、周公、召公以及諸如仲山甫這些人,他們的道德充沛,文章精妙,就更是不用說了。到了春秋時期,先王恩澤日漸衰竭,道德固然即將廢止,文章也就隨著危殆了,故而孔子看見麒麟被捕說我的學問將要走到窮途了,被匡人拘禁說文化將要喪失了。于是慨然發憤,修訂《六經》,使百代千世有不刊之道德戒律,用心極其艱苦,而事業則是極其盛大啊!
孔子死后,他的門徒四散分布,轉而將各自學問傳授下去,此后聰明杰出的人中有學識能著書立說的,大都是孔子學說的后人,他們文章的醇厚與駁雜,完全可以從他們對道的明了程度上來區別。對道明了尤其多的,文章也尤其醇厚,孟軻就是這樣的人。次一點的,醇厚也差一點。對道明了少的,文章則駁雜,尤其少的,尤其駁雜。從荀子、揚雄、莊子、列子、屈原、賈誼往下,他們的等次差別,大致可以數得出來。
那么明了道的多少是如何來區分的呢?回答是:深與博。從前,孔子注釋《易經》來闡明天道,著述《春秋》來探求做人的道理,這就叫做深刻了!孔門學問有四科。子路懂得軍事,冉求通曉富國方法,向柱史問禮,與魯伶討論樂,多種學說都知道他的源頭,這就叫做廣博了!深刻,則能鉆研萬事的細微端倪,廣博,則能探究萬物的原委而致用。后來那些對道的明了不如孔子的,在深刻上有差別,在廣博上有差別。能夠做到深刻而且廣博,在文章寫作上又不失古代圣賢情懷的,孟氏往下,只有周敦頤的《通書》,張載的《正蒙》,醇厚正大,在很長時間里少有人相匹敵。許慎、鄭玄也能深刻廣博,但他們的解釋字義字音的文章或許有些缺失而顯得零碎;程頤、程顥、朱熹,也是深刻廣博并能給人以啟示,但他們的語言或許有些缺失而顯得狹隘。其他比如杜佑、鄭樵、馬貴與、王應麟一類人,能夠廣博但不能深刻,這樣他們的文章就流于支蔓,游酢、楊時、金履祥、許謙、薛季宣、胡宏一類人,能夠深刻但不能廣博,這樣他們的文章就缺乏變化,比較單調。于是便有了漢學與宋學的區分,互相爭辯,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情了。
我私下不自量力,想兼取二者的長處,既要做到對道的明了深刻廣博,又在作文上達到毫無牽絆的地步,小小心愿,不曾想卻成了一種奢求好比以蚊子的力量卻想背起大山,又像盲人卻想行進萬里,也真是可笑啊!這是因為我往上看,仰慕《通書》、《正蒙》,其次則確實喜歡司馬遷、韓愈的書,認為這二位先賢的確也是深刻廣博而又很能看出古人作文的法則。現在的評論者不去探究二人的見識學問,動輒就說司馬遷的書充滿憤懣不平之氣,韓愈的書傲岸且自以為是,而您或許沒有深入考察,也贊同世人的這個說法,這好比看到《盤庚》《湯誥》的艱澀難懂而說《尚書》不值得閱讀,讀鄭衛兩國那些描寫淫亂的詩歌而說整個《詩經》都應刪去,這豈不是沒有細細推究就以偏概全了嗎?孟子說:“君子所擁有的天性,即使大為榮耀也不增加,即使窮困獨居也不減損。”我則說君子所擁有的天性,即使讀書破萬卷也不增加,即使一字不識也不減損。從這個角度來看,君子離開書籍而談論大道,反而使他身上兼備仁、義、忠、信。就天性來說,堯舜孔孟等人并非有余,愚夫愚婦也并非不夠,本來就與文字無關。就書籍而談論大道,則道好比人心所負載的理,文字好比人身上的血氣。血氣固然可以承受理,然而舍棄血氣,那么性情又將以什么為依托呢?當今世上喜好雕蟲小技的讀書人,沉溺于聲律繪藻的末節,而那些稍稍明了道的,又說讀圣賢書應當在于明了其中的道理,不宜探究他的文字。這好比討論看人應當看他的心所負載的道理,而不應當看他的言行舉止及血氣的末節,這話豈不很是荒謬嗎?倘若知道舍棄血氣則不可能見心中所求之理,就知道舍棄文字則不可能見圣人的大道了。
周濂溪說文以載道,而用虛車來譏諷世俗的讀書人。虛車固然不行,而沒有車還能行遠嗎?孔子孟子已經去世,而他們的學問流傳至今,靠的是這種能遠行的車。我們今天倘若有所見解而又想遠行的計劃,又怎能不早早準備堅固的車輛呢?因此我的淺陋心愿是,倘若對于大道有所見解的話,不僅僅只是見解,還要必須親身去實踐它;不僅僅要親身實踐它,還要務必求得用文字來留傳后代。雖說也可能達不到,但志向就應該是這樣的。對于諸子百家的著述,都依據他的文字來校驗他的道理的多少,剖析他的細微而序列位置。對于漢學、宋學兩家的爭論,都不能偏袒一方來附和起哄,對于眾多學者推崇道理而貶斥文字的言論,尤其不敢茍同追隨。深知這種行為不合時宜,被有道君子所大為摒棄,但保持沉默而不言語,這種態度則是文過飾非,錯上加錯。
《給劉蓉》道光二十三年
小志大志均須堅守
【原文】
凡仆之所志,莫大者蓋欲行仁義于天下,使凡物各得其分;其小者則欲寡過于身,行道于妻子,立不悖之言以垂教于宗族鄉黨。其有所成與,以此畢吾生焉;其無所成與,以此畢吾生焉。
《給劉蓉》道光二十五年
【譯文】
我的志向,大的方面是希望能夠在天下施行仁義,使天下萬物各得其所;小的方面就是希望自身少犯錯誤,在妻與子的面前都能施行正道,立下行得通的言論來給宗族鄉黨以教導。這些希望如果能夠實現,我將會以此來終我一生;這些希望如果不能實現,我也將會以此來終我一生。
《給劉蓉》道光二十五年
吳南屏真豪杰之士
【原文】
南屏不愿在桐城諸君子灶下討生活,真吾鄉豪杰之士也。而直以姚氏為呂居仁之比,則貶之已甚。姚氏要為知言君子,特才力薄弱,不足以發之耳。其《古文辭類纂》一書,雖闌入劉海峰氏,稍涉私好,而大體固是有倫。其序跋類,淵源于《易·系辭》,賦類仿劉歆《七略》,則不刊之典也。國藩之為是敘,不過于伯宜處略聞功甫生平之言論風指而縱筆及之,非謂時流諸君子者,果足以名于世而垂于后,不特不和之,且私獨薄之。南兄識得鄙意,曰侍郎之心殊未必然。所謂搔著癢處,固當相視而笑,莫逆于心也。
《給歐陽兆雄》咸豐六年
【譯文】
南屏不愿意在桐城派各位君子的爐灶下討生活,真是我鄉的豪杰之士,但直接將姚鼐比為呂本中,就將他貶斥得太過分了。姚鼐的確是個善為言論的君子,知識才力薄弱,不足以抒發他的識見。他編撰的《古文辭類纂》一書,雖然選劉海峰稍微存有私好,但從整體來說,還是很有條理的。他的序跋類文章承繼于《易·系辭》,他的賦類文章模仿劉歆的《七略》,則是不刊之典。我為之寫這篇敘,不過是在伯宜處略微聽說功甫生前的言論志向而隨筆談到,并非是說當下的各位君子,果真就能聞名于世且傳于后世,不只不附和他們,而且私下還格外鄙薄這些人。南屏兄知道我的鄙薄之意,說曾侍郎的心里是很不以為然。這話正所謂搔著癢處,正合心意,痛快之至啊!的確應當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給歐陽兆雄》咸豐六年
同列并非就是同等
【原文】
仆嘗稱古文之道,無施不可,但不宜說理耳。送人序,退之為之最多且善,然仆意,宇宙間乃不應有此一種文體。后世生日有壽序,遷官有賀序,上梁有序,字號有序,皆此體濫觴,至于不可究詰。昔年作《書歸熙甫文集后》,曾持此論,譏世人不能糾正退之謬,而遂其波而拾其沈。
尊書以弟所作《歐陽生文集序》中,稱引并世文家,妄將大名臚于諸君子之次,見謂不倫。李耳與韓非同傳,誠為失當,然贊末一語曰:“而老子深遠矣。”子長胸中,固非全無涇渭。今之屬辭連類,或亦同科,至姚惜抱氏雖不可遽語于古之作者,尊兄比之呂居仁,則亦未為明允。惜抱于劉才甫不無阿私,而辨文章之源流,識古書之真偽,亦實有突過歸、方之處,尊兄鄙其宗派之說,而并沒其篤古之功,揆之事理,字可謂乎?
《給吳敏樹》咸豐六年
【譯文】
我曾經說過古文這種文體什么地方都可以用,只是不適合講道理。贈送人的序文,韓愈寫得最多而且很好,但我認為,宇宙間是不應該有這一種文體的。后世生日有壽序,升官有賀序,建房上梁有序,取字號有序,都是這種文體的泛濫,以至于后人無法深究追問。先前我寫《書歸熙甫文集后》,在文中曾經持有這個觀點,批評世人不能糾正韓愈的錯誤,反而追隨他們的波流,反而撿拾他們的沉渣。
您的信認為我所作的《歐陽生文集序》中列舉當世的一些文學家,不妥當的將您的名字擺在這些人的行列中,沒有道理。李耳與韓非同在一個傳中記述,固然不當,但贊語末尾一句說:“然而老子的學說深遠啊。”司馬遷的心里,并非完全分不出清濁。今天在寫到文章風格分類上,也是有視為同類可能性的,至于姚鼐即使不能說可與古代著述者相當,但您將他比為呂本中,那也不能算作公允。姚鼐對待劉大櫆不免有點兒偏私,但他考辨文章的源流,識別古書的真偽,在這點上確實有超過歸有光、方苞的地方,您鄙棄姚鼐關于宗派的說法,而一并掩沒他篤實研究古籍的功勞,從道理上說,您這話算是公平嗎?
《給吳敏樹》咸豐六年
掃蕩舊習赤地新立
【原文】
自孔孟以后,唯濂溪《通書》、橫渠《正蒙》,道與文可謂兼至交盡。其次如昌黎《原道》、子固《學記》、朱子《大學序》,寥寥數篇而已。此外,則道與文竟不能不離而為二。鄙意欲發明義理,則當法《經說》《理窟》及各語錄札記(如《讀書錄》《居業錄》《困知記》《思辨錄》之屬);欲學為文,則當掃蕩一副舊習,赤地新立,將前此所業,蕩然若喪其所有,乃始別有一番文境。望溪所以不入古人之閫奧者,正為兩下兼顧,以致無可怡悅。輒妄施批點,極知無當高深之萬一,然各有本師,未敢自誣其家法以從人也。
《給劉蓉》咸豐八年正月
【譯文】
自從孔孟的書籍以后,只有周敦頤的《通書》、張載的《正蒙》,在道理和文章上可以說得上都達到頂點。其次如韓愈的《原道》、曾鞏的《學記》、朱熹的《大學序》,不過寥寥幾篇而已。除此之外,就是在道理和文章上不得不分為兩個方面。我的意思是,想要闡明義理,就應當效法《經說》《理窟》以及各種語錄、札記(如《讀書錄》《居業錄》《困知記》《思辨錄》等等);想要學寫文章,就應當將舊習徹底掃除干凈,在一片赤地上重新立定規矩,將從前所操練的一概清除,就像喪失所有的東西一樣,這樣才會有另一番文章境界。方苞之所以不能參透古人的精微深奧所在,正是因為他在義理和文章兩方面都要兼顧,以致沒有令人怡悅的地方。我這是妄加批評指摘,深知不及高人的萬分之一,只是各有自己所師從的人,不敢自己敗壞家法而順從他人。
《給劉蓉》咸豐八年正月
敬恒不足百無一成
【原文】
國藩生平,坐不敬、無恒二事,行年五十,百無一成,深自愧恨。故近于知交門徒及姻戚子弟,必以此二者相告。“敬”字,唯“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三語,最為切當。仆待人處事,向來多失之慢,今老矣,始改前失,望足下及早勉之。至于“有恒”二字,尤不易言。大抵看書與讀書,須畫然分為兩事。看書宜多宜速,不速則不能看畢,是無恒也。讀書宜精宜熟,而不能完,是亦無恒也。足下現閱八家文選,即須將全部看完,如其中最好歐陽公之文,即將歐文抄讀幾遍,切不可將看與讀混為一事,尤不可因看之無味,遂不看完,致蹈無恒之弊。
《給葛睪山》咸豐九年八月
【譯文】
我這一生,因為不敬和無恒兩件事,年紀將近五十,還是百無一成,自己深感慚愧悔恨。因此近年來對于知己朋友、門生徒弟以及親戚的子弟,必定以這兩點相告。“敬”字,唯有“無論是在人多人少的場合,還是在長輩或晚輩的面前,都不敢怠慢”,這三句話最為貼切。我待人處世,向來失之怠慢,如今老了,才開始改變以前的缺點,希望您趁早以此勉勵自己。至于“有恒”二字,尤其不容易說得全面。大致說來,看書與讀書,必須截然分為兩碼事。看書應多而快,不快就不能看完,這就是無恒。讀書應精而熟,如果不能讀完,這也是無恒。您現在閱讀唐宋八大家文選,就必須將它全部看完。比如在書中最喜歡歐陽修的文章,就將歐陽修的文章抄錄朗讀幾遍,切不可將看與讀混為一碼事,尤其不可以因為看著沒有滋味,就不看完,以至于沾染無恒的毛病。
《給葛睪山》咸豐九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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