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蘇軾
望江南·超然臺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詞牌(《望江南》),據唐段安節《樂府雜錄》云:“《望江南》始自朱崖李太尉(德裕)鎮浙日,為亡妓謝秋娘所撰,本名《謝秋娘》,后改此名。”又因白居易詞中有“能不憶江南”句,改名《憶江南》。此外,尚有《夢江南》《望江梅》《夢江口》《江南好》《春去也》《安陽好》《夢仙游》《望蓬萊》《步虛聲》《壺山好》《歸塞北》等諸名。一般為單調,宋人喜填雙調,即將單調重復一遍。蘇軾這首詞就是雙調《望江南》中難得的一首佳作。
詞題《超然臺作》。密州(今山東諸城)北城墻上原有舊臺,年久破敗。蘇軾于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由杭州調任密州,第二年,將舊臺“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并由在濟南作官的弟弟蘇轍命名曰“超然臺”,蘇軾因之作有著名的散文《超然臺記》。這首詞是他在熙寧九年(1076)清明節前一天登超然臺時所作。《全宋詞》些首題作《暮春》。全詞詠密州暮春之景,抒作者超然之情。語言曉暢,蘊含深遠。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上闋一開頭,就點明了季節,而且輕輕地拉開了舞臺的簾幕,亮出了密州春景最有代表性的一角:柔軟嫩綠的條條柳枝,在春風吹拂下,緩緩飄動,呈現出飄飄欲舉的“斜斜”之態。春意正濃,春色還沒有衰老(以人喻春)。這時,柳枝尚輕,柳葉未濃,而拂動它的,又是“吹面不寒”的“楊柳風”,自然不會出現“顛狂柳絮隨風舞”的狂態,也不會是濃陰垂地的靜景,而是一番生機萌動、使人如醉如迷的麗春景象。“試上超然臺上看”,詞人一聲召喚,把讀者領到了他常常登高望遠的超然臺上。在這里,游目四顧,可以“南望馬耳、常山”,東瞰“廬山”,“西望穆陵”,“北俯濰水”(《超然臺記》)。而今天,詞人指給我們所看的不是這些遠景,而是目前城下的:“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護城河里,清清的半壕春水;城里城外,艷艷的一片春花;千家萬戶,參差錯落的紅墻碧瓦……這一切的一切,在清明時節的煙雨籠罩下,既真切,又朦朧,使人感到花花柳柳、迷迷蒙蒙,產生無限的遐想。唐人杜牧有詩云:“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是說的江南春景。密州地處北國,其春色之麗,原來也并不遜于江南啊。東坡胸襟闊大,才氣縱橫,他寥寥幾筆,就給我們點染出了一幅看不透、想不完、賞不盡的陽春美景。而他老先生這時在想什么呢?這就是他下闋所要抒發的超然之情了。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寒食節后兩天就是清明節,千家萬戶,都要出城掃墓。久別家鄉、遠離京都的蘇軾,又正在政治上失意之時,目睹異鄉春景,又見他人掃墓,怎能不思念家園、懷念親人,怎能不撫今追昔、思緒萬千呢?在這異鄉寒食,酒醒之后,他不由發出咨嗟之嘆。看來,他在下邊該有一連串的牢騷和感慨了。然而,東坡畢竟是東坡,他并沒有沉入沮喪之中,而是以超然物外的曠達胸懷,既似勸人、又似慰己地道出了兩個極為工整的勸句:“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不要在老朋友面前訴思親懷鄉的衷腸,且燃起寒食節后的新火(唐宋風俗,在清明節前兩日是禁火寒食的),煎煮這清香的新茶(指春季剛采的“雨前茶”、“明前茶”)。“詩酒趁年華。”趁著這陽春美景,飲酒賦詩,度過青春年華吧。這里,既有無可奈何的自慰,更有振志奮力的自勉。
蘇軾是一位有卓越政見的思想家。他面對積貧積弱的宋王朝,心存君國,常憂民元,有一整套富民強國的改革方案,未能施展。神宗任用王安石變法,與他的目的雖然一致,但有許多脫離實際的錯誤主張和作法,他是反對的。因而被“新派”視為政敵,排擠打擊,遠離京師而外任地方官。他每走一地,都對民眾疾苦十分關注。熙寧七年冬,他剛到密州,就在《論河北京東盜賊狀》中申述了這里的天災人禍:“臣所領密州,自今歲秋旱,種麥不得,直至十月十二日,方得數寸雨雪,而地冷難種,雖種不生,比常年十分中只種得二三。”“密州鹽稅去年一年比祖額增二萬貫,卻去捉賊賞錢一萬一千余貫。”熙寧九年七月,他在《密州祭常山文》中痛惜地說:“比年以來,蝗旱相屬。中民以上,舉無歲蓄。量日計口,斂不得熟。秋田未終,引領新谷……自秋不雨,霜露殺菽。黃糜黑黍,不滿囷簏。麥田未耕,狼顧相目。道之云遠,饑腸誰續?”他又說:“旱蝗之為虐,三年于茲矣。東南至于江南,西北被于河漢,饑饉疾疫,靡有遺矣。”了解了這個背景,知人論世地讀這首詞,我們就可以想見,在蝗旱相屬、民無歲蓄、“狼顧相目”的困苦災年,寒食登臺,作為太守的蘇軾,就絕不是專門去賞景散心。他透過眼前自然界的陽春美景,看到了民間的疾苦和國家的禍患。所以,詞中“煙雨暗千家”的“暗”字,就不單是煙雨籠罩的自然情景,而是包含了作者心底深處憂國憂民的憂思暗影。他的“咨嗟”也就不光是對景懷鄉之嘆,而是摻和著密州民眾的苦難“咨嗟”。他詞中所謂的“休對故人思”、實則不能不思的“故國”,也就不單指蜀中家園,也必然包括、甚至主要指的是京都所在:高居廟堂的君主大臣們,你們可知天下民眾的苦難!可意識到國家的隱患!——這樣的內容,在唐五代和北宋前朝,都只能在詩文中出現而不能訴諸詞章的。而蘇軾是一位極富獨創和革新精神的文學大師,在詞的發展史上,他是劃時代的開創新局面的功臣巨匠。他打破了“詞為艷科”、只能寫“杯中物、眼前景、意中人”的狹小局面,使原來不登大雅之堂的詞,成為“無意不可入,無情不可言”的文學正宗之一支。這首詞雖不是蘇軾最具特色的代表作,但我們仍可看出,其中既有李太白的飄逸,又有杜子美的沉郁。雙美合璧,化出東坡本色。你看,他給我們展示的那幅密州春景圖,多么明麗,多么美好,但—“暗”—“嗟”,又透出多么深沉的憂思。然而,他既不迷于美景,也不困于憂思,而是儒道相雜,既超然物外,又執著于現實。他以后的屢遭打擊貶謫,隨遇而安,至死不忘國家、民眾,不改初衷,以及大量的傳世佳作,就說明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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