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董士錫
虞美人·韶華爭肯偎人住
韶華爭肯偎人住?已是滔滔去。西風無賴過江來,歷盡千山萬水幾時回?秋聲帶葉蕭蕭落,莫響城頭角。浮云遮月不分明,誰挽長江一洗放天青?
中國知識分子強烈的時間意識,可以追溯到孔老夫子在河邊發(fā)出的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董士錫這首《虞美人》,是江邊即景抒懷之作,面對江水,感逝之意也油然而生:“韶華爭肯偎人住?已是滔滔去。”時光猶如滔滔江水,竟不顧人的挽留,奔騰而去,這種對時間、實即是對自我生命的異常敏感,在董士錫其他詞作中也時時可見,如《長亭怨慢·感逝有作》:“又催動、傷離情緒,逝水年華,暗教輕誤。”《風入松·感逝》:“卻是清商送我,誰人解道愁生?”其內蘊略同。因傷逝故而悲秋:“西風無賴過江來,歷盡千山萬水幾時回?”“無賴”者,無端,渾不解事也。歲月流轉,春去秋來,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在“幾時回”這一貌似無理的發(fā)問之中,流露出作者無力回天的深刻悲哀。
下片“秋聲”二句,再將上片悲秋之意加倍渲染。不說葉落有聲,而說“秋聲”帶葉而落,意在突出秋聲。“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乎來哉?”(歐陽修《秋聲賦》)歸根結底,是突出人對秋聲的敏銳感受。托物言情,聞聲興悲,凜乎悲秋之意溢于言表。秋聲蕭蕭,已刺激著作者的神經(jīng),怎還禁得起悲涼的號角聲在日暮時分回響城頭呢?同樣的意境,在其《浪淘沙慢·江樓晚望》中也曾出現(xiàn):“蕭瑟西風搖虛幌。……又城堞、鼓角迢遙,侵客枕,三更白發(fā)星星長。”末兩句忽發(fā)奇想,欲挽長江之水,洗盡浮云,看似匪夷所思,實即表現(xiàn)了與命運抗爭的強烈愿望,使全詞在盤折中有勁疾之氣勢。
全詞意象,無論是江水、西風,還是落葉、鼓角,無不取自眼前耳際,當它們組合成一個整體時,便透出一種蒼涼的意致。而每個意象本身,又無不染上強烈的主觀色彩,“爭肯”、“無賴”、“幾時回”、“莫響”、“誰挽”,這些詞語皆有所指向,有所暗示,使詞的意境超越具體時空的拘限,成為“對象的人化”,寓有社會人生的深厚內蘊。西人有云:“審美觀照中,形象與它所象征的觀念融成一體。半由意志半不由意志地,半有意識半無意識地灌注生命于無生命的東西。”(弗列德里希·費肖爾《論象征》)這首詞中所灌注的“生命”,我想就是一種與個人命運攸關的時間意識,一種與江河日下的時勢國運攸關的憂患情懷。時令、山川,驟視之如在耳目之前;意識、情懷,靜思之遇于物象之外。董士錫作為常州詞派的后繼者,在比興寄托手法的運用方面,確已達到了珠圓玉潤、四照玲瓏的渾化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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