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陳子龍
山花子·春愁
楊柳迷離曉霧中,杏花零落五更鐘。寂寂景陽宮外月,照殘紅。蝶化彩衣金縷盡,蟲銜畫粉玉樓空。惟有無情雙燕子,舞東風!
此詞題作“春恨”,其實是寫南朝亡國之恨。言外又別有深意,發人遐思。詞從春曉之時寫起:婆娑的楊柳在蒙蒙曉霧中顯得迷離恍惚,杏花漸漸零落,遠處傳來五更的鐘聲,這鐘聲來自景陽宮中。《南齊書·皇后傳》載:“置鐘于景陽樓上,宮人聞鐘聲早起妝飾。”因而景陽宮外孤寂的殘月既是映照著零落的紅杏,而非窺伺梳妝的宮女,就已流露出“景陽”實為故宮之意。倘在國家強盛之時,宮女梳妝當是“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杜牧《阿房宮賦》),如今宮外明月所照,惟余殘紅,故國已矣,令人情何以堪?這“景陽宮”雖屬南齊,但又易使人想起南陳的景陽井。隋兵南下克臺城,陳后主與張麗華、孔貴嬪坐視無計,俱投此井,至夜,為隋兵所執。作者雖未明言憑吊南朝政權,但其意已出。
下片進而申足其“恨”。“蝶化彩衣”出《羅浮山志》:“山有蝴蝶洞,在云峰巖下,古木叢生,四時出彩蝶,世傳葛仙遺衣所化。”彩蝶原為仙人遺衣所化,這里則是“蝶化彩衣”,豈非滄桑互變?“金縷盡”三字極為沉痛,昔日“青鋪綠瑣流璃扉,瓊筵玉笥金縷衣”(梁劉孝威《擬古應教》詩)的景況已不可再,南朝小朝廷早已是“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蟲銜畫粉玉樓空”句更近于寫實:蟲子將玉樓的朱梁畫棟都蛀蝕一空了。而六朝政權內又有多少這樣的蛀蟲呢!寫實之外,又可令人生發此想。結句“惟有無情雙燕子,舞東風”,實從劉禹錫《烏衣巷》詩意化出。人自有情,燕子無情,還在東風中翩飛。結語在情景之間,回到了“春恨”本題。
陳子龍曾事福王朱由崧于南京,屢屢進諫而不聽,后又受魯王部院職,結太湖義軍欲舉事,事露被執,投水而死,時為永歷元年(1647),距福王弘光政權之亡僅兩年。此詞似不大可能作于弘光亡后,但其憑吊南朝卻顯為預感南明之亡。陳廷焯評此詞說:“凄麗近南唐二主,詞意亦哀以思矣”(白雨齋詞話》卷三)所言甚是。試看詞中“迷離”、“零落”、“寂寂”、“殘紅”等語,豈非李璟《攤破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的“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意?中主之時,周師威逼,虎吻之下只得割江北之地以求和。陳詞上片所言,及當時國勢,均與南唐中主時相近。而下片的“蝶化彩衣金縷盡,蟲銜畫粉玉樓空”,則較李后主詞“雕欄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顏改”(《虞美人》)更為不堪。此詞之“凄麗”確與二主所作相近,所表之“春恨”已非傷春,而是借古言今以寄托傷時傷國的深沉之嘆!
陳子龍文宗兩漢,詩軼三唐,老成蒼勁,詞卻極為凄婉,這與他對詞之體性的認識有關。他說:“其為體也纖弱,所謂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況龍鸞?……物有獨至,小道可觀也。”(《王介人詩余序》)此詞看似“體也纖弱”,但由于“一切景語皆情語”,其“情語”又是家國之慨,故確是“小道可觀”。明詞衰歇,子龍出而使宗風復振,并導常州詞派“意內言外”、“詞亦有史”之先,陳廷焯以“哀以思”論此詞,確為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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