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汪兆鏞
《蝶戀花·霸氣銷沉山嵽嵲》
榆生以詠木棉詞見示,奉和一闋。廣州北城跨粵秀山,山多紅棉,暮春花時,照耀雉堞間,偉麗絕勝。聞山中人云,二十年來,林壑陊貿,非承平日風景矣!
霸氣銷沉山嵽嵲。望極愁春,春釀花如血。照海燒空夸獨絕,東風笑客誰堪折? 一片蕪城都飽閱。火樹年年、搖落清明節。聽取鷓鴣啼木末,畫情空憶山樵說。
“榆生”,即現代詞學家龍沐勛,三十年代曾主編《詞學季刊》。本詞即發表在《詞學季刊》第三卷第二號(1936年6月)上。
詞詠木棉兼感時傷春。起句寫木棉產地廣州的今昔。廣州,西漢初曾是南越國割據之地,五代時又是南漢國的都城。南越、南漢皆成歷史,霸氣早已黯然收盡。“霸氣銷沉”,語本唐人陳陶《番禺道中》詩:“千年趙佗國,霸氣委原隰。”昔日的“霸氣”已銷沉,而粵秀山仍然聳峙。”“嵽嵲”,形容山的高峻。山形依舊,人事已非,對比中寫出歷史興亡的感慨。“霸氣銷沉”,又含廣州繁華消歇。已“非承平日風景”之意。次句寫登高遠望,逗出詠花的題意,并烘托觀花者的心境。“望”字領貫整個上片,以下皆“望”中之景。極目遠望,春色無際。而無盡的春光又都彌漫著主體的憂思、愁苦、“望極愁春”句具有高度的概括力,既有闊大的時空境界,又含主體騁目四望的動作和愁思深廣的心理。正因為是以愁人之眼來觀花、故覺花紅如血。“春釀花如血”,仍是主體和客體的交融。花為春氣所釀,而春又為“我”的濃愁所浸,故細秀木棉花、朵朵是愁人血淚。“如血”,既寫花之紅色,又寫主體之傷心。“照海”句才直接寫木棉花的氣象。在中國古典詩詞中,花總是與淚結合,與愁聯姻,所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出”,“檻菊愁煙蘭沾露”,“飛紅萬點愁如海”;很少有人把花寫得象本詞“照海燒空”這樣富于恢宏的氣勢和蓬勃的生命力。漫山遍野的木棉、鋪天蓋地,照紅了大海、燒紅了天空。這樣的花、這樣的境界,都可“夸獨絕”!“東風”句,詞意一轉,擔憂花的零落憔悴。刬地東風即將把花吹盡,誰還能摘花插戴,讓“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動亂年代,人生無定,故觀花而生好景不長、生命無常的悲哀。“東風笑客”,既寫花,又寫人,花在自然力面前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人同樣也難把握自我人生。此句深層里流露出戰亂時代的憂患意識。
過片“蕪城”遙與開篇“霸氣銷沉”相呼應。年年歲歲,花開花落,閱盡廣州的今昔盛衰。“火樹”,作者原注說:“木棉,一名烽火樹。”此句承“東風”折花而來,寫木棉花年年到清明節時“搖落”凋零。結尾二句,寫花落后的惜花、憶花之情;花落后,無花可賞,只能在圖畫中聽取鷓鴣啼木棉、追憶其照海燒空的氣勢了。所謂“鷓鴣啼木末”、“山樵說”,作者原注:“乾隆間,粵人郭樂郊善畫木棉鷓鴣,黎二樵喜作紅棉碧嶂圖,一時齊名。”花落而追惜,是詠花詞中常用的筆法。宋周邦彥《六丑·薔薇謝后作》在薔薇花凋落“一去無跡”后寫道:“多情最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姜夔《疏影》詠梅花“一片隨波去”后也說:“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姜詞意謂梅花凋落后,只能在窗戶的梅花圖上尋覓它的幽香了。本詞構思正從姜詞而來。夏敬觀《思古樓詞話》說汪兆鏞詞“致力姜辛,自抒懷抱。”所評甚是。本詞雖效法姜詞,而別開一境。“鷓鴣啼木末”,既有畫面構圖之美,又傳達出鷓鴣啼鳴的聲響。在感傷的落花圖中注入了活潑潑的生命力,使詞哀而不傷,靜中見動。
詞的結構是,上片著重寫花開——由花的氛圍而寫到觀花、贊花、憂花;下片側重寫花落——由落花而寫到惜花、憶花。從花的榮謝中折射出時代的變遷,城市的盛衰和歷史的興亡,以小見大。詞中流露出深沉的歷史意識和主體的憂患意識,而這又不是游離于所描寫的對象之外,而是在詠物中蘊含主體情思,不沾不滯、若即若離,允稱詠物詞中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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