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朱彝尊
桂殿秋·思往事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清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五云:“或問國初詞人當以誰氏為冠?再三審度,舉金風亭長對。問佳構奚若?舉《搗練子》(即《桂殿秋》)云云。”這位著名的詞學評論家,尊朱彝尊為清初詞人之冠,并單舉這首《桂殿秋》作為其代表作,的確是獨具慧眼。那么,這首詞的妙處究竟何在呢?
冒廣生《小三吾亭詞話》卷三云:“世傳竹垞《風懷二百韻》,為其妻妹作。其實《靜志居琴趣》一卷,皆《風懷》注腳也。竹垞年十七,娶于馮,馮孺人名福貞,字海媛,少竹垞二歲。馮夫人之妹名壽常,字靜志,少竹垞七歲。曩聞外祖周季況先生言,十五六年前,曾見太倉某家藏一簪,簪刻‘壽常’二字。因悟《洞仙歌》詞云:‘金簪二寸短,留結殷勤,鑄就偏名有誰認?’蓋真有本事也。”由此看來,朱彝尊與其妻妹的這段情事,確是事實。《靜志居琴趣》即可作《風懷》一詩注腳,當然也可作《桂殿秋》一詞注腳。
全詞以“思往事”開頭,給人的印象是寫回憶中的一個片斷。“青蛾低映越山看”句應是互文,因為“蛾”固然可指女子之眉,“山”又何嘗不可(歐陽修《踏莎行》):“驀然舊事上心來,無言斂皺眉山翠。”)?這句妙在似真似幻,亦人亦山,可以啟發讀者的無窮遐想。結二句則通過聽覺和觸覺的交織,寫出一種似近實遠的感觸和無法溝通的苦衷,描寫手法是非常細膩的。
然而,朱彝尊真的曾和他的妻妹泛舟江上,共眠一舸嗎?這在那一時代,是理之所必無的,因為,他們之間的關系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如此形跡相近,不可能如此親密。那么,對這首詞的解釋只能導致一種結論,即全篇都是虛寫,情境更是虛構。其實,對這一點,前人已有所體認。清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卷二云:“史達祖《燕歸梁》云:‘獨臥秋窗桂未香,怕雨點飄涼。玉人只在楚云旁,也著淚、過昏黃。西風今夜梧桐冷,斷無夢、到鴛鴦。秋鉦二十五聲長,請各自,耐思量。’竹垞太史仿其意即變其辭為《桂殿秋》……,較梅溪詞尤為含意無盡。”從所比較的對象來看,顯然是寫兩地相思,但為什么丁氏又說朱詞“仿其意即變其辭”,而且“較梅溪詞尤為含意無盡”呢?這是因為,朱詞雖亦寫兩地隔絕的無望相思,但卻調動空間,使二者形體最大限度地靠近,而心靈卻仍被阻隔,在這一對比反差中,烘托出一對情人的深悲積怨。這樣,雖然意思與史詞相近,但手法卻更為曲折,更耐人尋味,這就是虛寫之妙。
此外,這首詞雖感情極深,設色卻極淡,這也是它在表現手法上的獨特之處。一般說來,言情之作,風流旖旎,設色往往都很濃。寫相聚之樂的,如宋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當時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寫離別之苦的,如宋周邦彥《玉樓春》:“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都是如此。而這首詞卻揚棄了這一傳統,完全用簡單、樸實而真摯的語言,去表現那種纏綿悱惻、無從言說的微妙的心理感受,可謂本色當行。南朝梁鐘嶸《詩品》云:“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并舉了若干例句。移評朱詞,也很恰當。更可貴的是,朱氏以“直尋”的本色語,寫豐富復雜的心靈活動,將這種強烈的反差,巧妙地協調到一起,確是大手筆。
詞學大盛于兩宋之后,至清代復呈中興之象。清代詞人在藝術上取得成功的重要經驗之一,就是在模擬中求發展,對前人開創的境界和手法加以深化和提高。這,也正是任何一種文學樣式追求進一步發展時所不可缺少的。在這一點上,朱彝尊這首詞給予我們的啟示是不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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