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派詩群·戴望舒·獨自的時候》新詩鑒賞
房里曾充滿過清朗的笑聲,
正如花園里充滿過百合或素馨,
人在滿積著夢的灰塵中抽煙,
沉想著凋殘了的音樂。
在心頭飄來飄去的是什么啊,
像白云一樣地?zé)o定,像白云一樣地沉郁?
而且要對它說話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向白云說話一樣。
幽暗的房里耀著的只有光澤的木器,
獨語著的煙斗也黯然緘默,
人在塵霧的空間描摩著白潤的裸體
和燒著人的火一樣的眼睛。
為自己悲哀和為別人悲哀是同樣的事,
雖然自己的夢是和別人的不同,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過眼淚,
而從外邊,寂靜是悄悄地進(jìn)來。
戴望舒的詩很少有“警句”、“詩眼”之類,這是他與那些表面的新詩人骨子里的擬古者們的不同之處。他所追求的是詩歌整體的氛圍、絕對獨異的肌質(zhì):散文的語言無法轉(zhuǎn)述的東西。他所關(guān)心的不是“片言立其要”,而是在那種平凡的語言形成結(jié)構(gòu)后產(chǎn)生的生命形式。這種生命形式不是線性的一個思想,而是團(tuán)狀的整體生命的跡象,這使得他的詩頗難解釋,成為“語言中的語言”。一切生命跡象都是難以準(zhǔn)確解釋的,正像詩人自己所言: “在心頭飄來飄去的是什么啊,/像白云一樣地?zé)o定,像白云一樣地沉郁?”但是,我們的確感到了一種情緒,這種情緒出于無端,卻成為詩人生命更高存在的證明。因為, “恐怖永遠(yuǎn)是抽象的、測不定的、伴隨人靈魂的內(nèi)心體驗”的東西(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生命萬劫不復(fù)地歸于消亡,正是此詩的情緒。
“房里曾充滿過清朗的笑聲,/正如花園里充滿過百合或素馨,/人在滿積著夢的灰塵中抽煙,/沉想著凋殘了的音樂。”這里,詩人用了過去時態(tài)的字“曾”、“過”、“了”,暗示著生命的消逝是那樣不動聲色而難以抗拒。房里的笑聲沒有了,更顯得孤寂難忍;花園里的花朵凋殘了,這是一切美麗的必然結(jié)局;惟有人的精神在冥蒙中增長,這種“增長”卻只是回憶往昔,加重痛苦。這真是無中生有的焦慮。詩人不是為某一件具體的事而煩悶,而是永遠(yuǎn)說不清的東西在折磨著他,生命的悲劇性體驗已經(jīng)消除了具體對象性的性質(zhì),成為彌漫在整個時空中的大氣,不可把捉卻無時不在。所以,詩人自問“在心頭飄來飄去的是什么啊”?這是現(xiàn)代人共有的莫名其妙的生命困惑,你不可能理清它,不可能擺脫它, “而且要對它說話也是徒然的”!詩人被這種無端的愁緒纏繞著,看見生命的黯淡無光,它甚至不如一件無生命的家具, “幽暗的房里耀著的只有光澤的木器”。他在靜觀中要透過人世的自欺,看見生命本來的悲慘面目,“在塵霧的空間描摩著白潤的裸體”。詩人是通過自己的生命體驗推及整個人類的, “為自己悲哀和為別人悲哀是同樣的事”,雖然每個個體生命的困境有所不同,但悲哀卻是一樣的。詩人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如此抑郁,他僅僅“知道今天我是流過眼淚”,而且旁人也同樣,因為他感到“從外邊”生命的死寂也如屋里一樣在彌漫擴(kuò)展,“悄悄地進(jìn)來”。
在無端中出現(xiàn)生命的憂慮,這差不多是一切心靈詩歌的起點。這個起點并不像一些人認(rèn)為的那樣是杞人憂天式的無聊,不是的!震動我們生命的、鼓動我們生命的恰恰是這種無可挽回的悲劇性前提。對于世界和人類,我們無法知道得更多,盲目的理性告訴了我們多少自命不凡卻毫無意義的東西!那處于我們經(jīng)驗中心的東西,恰恰是被唯理主義反復(fù)否定的焦慮。這本來是清醒的人的永恒處境的東西,卻被判定為思想的罪孽。戴望舒沒有回避人類的這一經(jīng)驗,并原生狀態(tài)地揭示出了它的存在形式——無端,這就使這首仿佛沒有“來由”的詩成為真理和生命的標(biāo)記。誰要是責(zé)備詩人這首詩是缺乏底氣的即興之作,那恰恰證明他自己的生命是在一種蒙昧混沌的狀態(tài)中,他缺乏真正“獨自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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