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派詩群·戴望舒·斷指》新詩鑒賞
在一口老舊的、滿積著灰塵的書櫥中
我保存著一個浸在酒精瓶中的斷指;
每當無聊地去翻尋古籍的時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個使我悲哀的記憶
這是我一個已犧牲了的朋友底斷指,
它是慘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樣;
時常縈系著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將這斷指交給我的時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這可笑可憐的戀愛的紀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br>
他的話是舒緩的,沉著的,像一個嘆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著淚水,雖然微笑在臉上。
關于他“可笑可憐的戀愛”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個工人家里被捕去;
隨后是酷刑吧,隨后是慘苦的牢獄吧,
隨后是死刑吧,那等待著我們大家的死刑吧。
關于他“可笑可憐的戀愛”我可不知道,
他從未對我談起過,即使在喝醉酒時。
但我猜想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他隱藏著,
他想使它隨著截斷的手指一同被遺忘了。
這斷指上還染著油墨底痕跡,
是赤色的,是可愛的光輝的赤色的,
它很燦爛地在這截斷的手指上,
正如他責備別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頭一樣。
這斷指常帶了輕微又粘著的悲哀給我,
但是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當為了一件瑣事而頹喪的時候,
我會說:“好,讓我拿出那個玻璃瓶來吧?!?br>
這首詩寫了戴望舒對一個為革命犧牲的朋友的懷念,它在淡淡的哀傷中潛藏著強大的力量。這斷指,成了一個象征:舊中國摧殘革命者的象征,和革命者寧折不彎的象征。詩人是坦誠的。在寫此詩時,他自己的思想境界低于那位死去的友人,他在詩中沒有矯做亢奮的吶喊,沒有憤怒的抗議,而是忠實于自己的感情,并將它呈現出來。今天,我們返觀這首不無哀傷的小詩,更感到了詩人人格的純潔。我想,正是他能認真地對待自己的感情和思想,才使他一步一步地終于走上了與民族共患難的道路。四十年代初,詩人因宣傳抗日,在香港被日軍投入獄中,寫下了《我用殘損的手掌》這樣博大的愛國詩篇。斷指與殘損的手掌有某種內在的精神上的聯系,它們幾乎使我們看到了詩人曲折的人生歷程。詩貴情真,有意拔高終逃不過讀者眼睛。
這首詩的構思是很見匠心的。前三節,詩人集中寫了一個“浸在酒精瓶中的斷指”,并說出了它的來歷,是一個已經犧牲了的友人的“戀愛紀念”。這使我們的心陡地一沉,充滿了哀戚的、悲愴的感覺。如果只停留到這一筆,那么這首詩就顯得單薄了,意義也不大。正像那位友人所言,是“可笑可憐”的。詩人是機智的,他為我們設置了一個“迷障”。接下來的四節,境界猛然開闊,詩人不去敘述那“可笑可憐的戀愛”,而寫了“斷指”的主人。他是一個革命者,在工人家里被反動派抓去,受盡了酷刑,最后壯烈犧牲了。那么,這“斷指”也意味著友人與纏綿悱惻的一己悲歡的訣別,而投入到更為博大的對祖國和人民的“愛情”之中了。斷指的目的是使“舊我”“隨著截斷的手指一同被遺忘!”多么果決,多么崇高,多么壯烈!詩人寫道: “這斷指上還染著油墨底痕跡,/是赤色的,是可愛的光輝的赤色的,/它很燦爛地在這截斷的手指上,/正如他責備別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頭一樣”。我們想象到這是友人被捕的原因:“宣傳赤色”。這根鮮紅的燦爛的斷指,這時猶如一柄高舉著的火炬,照亮了我們的心!照亮了詩人的心!他為自己沉湎于“翻尋古籍”,沉溺于一己的“為一件瑣事頹喪”而羞愧著,他要常常望著這“斷指”,思考今后的生活和生命。這樣的展開式構思,收到了更神奇更誘人深入的效果。
這首詩寫在1927年左右。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我想,詩中那“可笑可憐的戀愛”,是否暗指國民黨背棄革命使國共分裂一事呢?那么, “斷指”是否可以理解為革命受到的創傷呢?這些想法似乎也有道理。但為了慎重,我們還是將“戀愛”按字面去理解為好。這首詩的調子是沉哀的,顯然與蔣光慈等人的紅色詩歌不同。但戴望舒就是戴望舒,一個詩人要有自己與眾不同的聲音,哪怕這聲音不夠嘹亮,只要它是發自生命的,就自有其不可替代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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