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詩詩群·周濤·我不想贊美駱駝》新詩鑒賞
為什么總是要贊美駱駝呢?
我弄不明白
看見它的時候我只有沉重的悲哀
大而貧瘠的沙漠
它是大而畸形的怪態
尖厲的怪叫是跋涉者的聲音嗎?
不,那是可怕的變態
你為了生存,別人為驅使
竟把你變得這樣
丑陋得善良,合理得奇怪
像一只駝背的恐龍
像一位乖僻的老者
看見它的時候我只有沉重的悲哀
對自己所求甚少,是的
它吃帶刺的食物
難道讓它吃鐵絲網也干嗎?
甚至半個月可以不進滴水
難怪它的血液粘稠得不再沸騰
在沙漠里求生是無罪的
在沙漠里安居是可悲的
其實它對綠洲恐懼而不理解
它已經衰老了
令人惋惜的是那些小駱駝
它們一生下來就是老態十足
背上因襲著那可笑的瘤
并且似乎永遠永遠
世世代代在沙漠生活下去
倘使海洋風復歸,北方走進雨季
誰能保證沙漠就永遠不變成島嶼?
駱駝的精神只是一個忍耐
因而我不想贊美駱駝
因而看見它的時候我只有沉重的悲哀
駱駝,是被千百詩人詠唱過的。它是沙漠之舟,堅韌執著的生命,需求最少而貢獻最多,忍辱負重而默默跋涉……以致于如果再去寫駱駝,就發現一切都被寫盡了。但一個真正的詩人,似乎就愛做些人們感到困難的事,“言前人所未言,發前人所未發,而后為我之詩” (《原詩》 葉燮)。周濤的 《我不想贊美駱駝》,就唱出了與眾不同的弦外之音。詩人根據駱駝本身的形狀和生活特性,表現了自己對這一生命現象所暗示的文化意蘊的理解。他沒有遁人尋常的軌道去贊美駱駝,而是霍然揭去了附在它身上的光環,使之成為盲目忍耐、隨遇而安、麻木不仁、畸形悲哀的象征。這種意味,是和現代人對生存狀態的反思同步的。
要改變一個早被確立為公共象征體的事物,真是相當困難。略失穩健,就會落入故弄玄虛嘩眾取寵的窠臼。周濤的《我不想贊美駱駝》 為什么使人讀后不但沒有抗拒心理,反而折服詩人目光的犀利呢?原因是他緊緊圍繞著駱駝本有的生活特性和形態體貌來加以描述。“尖厲的怪叫是跋涉者的聲音嗎? /不,那是可怕的變態/你為了生存,別人為驅使/竟把你變得這樣/丑陋得善良,合理得奇怪”。這就透過忍耐辛勞的表面,揭示了那一顆塵封了的、麻木而乖僻的心。接下來詩人更深刻地寫了究竟怎樣才算頑強堅韌的人生。它應是不斷進取的,而非隨遇而安的; 它應是清醒自為的,而非逆來順受的。“甚至半個月可以不進滴水/難怪它的血液粘稠得不再沸騰/在沙漠里求生是無罪的/在沙漠里安居是可悲的”。至此我們忽然警醒起來,這果真是在為了揭示駱駝的本質嗎? 我們意識到了自身的悲劇,意識到幾千年封建奴性意識的污血還在我們脈管里稠粘地涌動。我們連鋪路石子、螺絲釘都做過了,但就是放棄了首先做一個有獨立精神、獨立判斷和思考的主體——人! 我們以貧瘠為驕傲,以忍耐為美德,我們不知道除了沙漠里那片可能出現的草叢外,遠方還有一望無際的生命綠濤、有浩瀚的大海在雄奇地演進!更可悲的是,駱駝遺留的小駱駝,“它們一生下來就是老態十足/背上因襲著那可笑的瘤/并且似乎永遠永遠/世世代代在沙漠生活下去”!徹底反思民族命運的時代到來了,中國人要和世界人生活得一樣,“現代化”就是這民族的聲帶發出的惟一聲音,“誰能保證沙漠就永遠不變成島嶼?”最后,詩人以沉重的語氣否定了“駱駝精神”——忍耐,表現了他深廣的憂患和重鑄民族性格的急迫吁求。這首詩看似尋常實奇崛,因為它是以詩人深刻而宏闊的內心世界做基礎的。這是一曲覺醒之歌:舊時代的葬歌,新時代的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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