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詩群·翟永明·憧憬》新詩鑒賞
我在何處顯現?水里認不出
自己的臉,人們一個接一個走過去
夏天此起彼伏地墜落
仿照這無聲無響的恐怖
我的愛人 我像露水般擴大我的感覺
所有的天空在冷笑
沒有任何女人能逃脫
我已習慣在夜里學習月亮的微笑方式
在此地或者彼地,因為我是
受夢憧憬的土壤
我在何處形成?夕陽落下
敲打黑暗,我仍是痛苦的中心
影子在陽光下豎立起各種姿態
沒有殺人者,也沒有幸免者
這片天空把最初的肋骨
排列成星星的距離
我的愛人,難道我眼中的暴風雨
不能使你為我而流的血返回自身
創造奇跡?
我是這樣小,這樣依賴于你
但在某一天,我的尺度
將與天上的陰影重合,使你驚訝不已
如果每個智力健全的人都具有與生俱來的 “自卑情結” 這句話不錯的話,那么作為一個女人,一個被男權的文化積垢掩埋得呼吸格外艱難的女人,其自卑感則是尤其強烈的。這種自卑感的表現是相當復雜的。一部分女人采取了知命而樂天的自我麻醉方式,她們安靜、柔順,與世無爭,以對男性的依附,企圖消滅這種感覺,在被征服的小巢中領略一份可憐的支持。這就是浪漫主義、溫情主義的女性詩歌根本的內驅力。但翟永明作為一個女人卻深為不同。她也有骨子里的自卑,卻采取了另一種表現方式。她采取一種陰森的反諷的態度與文化結緣,與濃重的陰影作戰,在同歸于盡中重新肯定自己的力量。這是女性可供選擇的超越自卑的可能方式,盡管這方式在意圖的實現上仍然等于零,但這種姿勢的價值也可以肯定了! 正像詩人自己所言,這是一種 《憧憬》。
“我在何處顯現? 水里認不出/自己的臉,人們一個接一個走過去/夏天此起彼伏地墜落/仿照這無聲無響的恐怖”。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這是誰說的?無論是怡紅公子認為的單純清澈柔軟,還是封建文化認為的水性楊花、禍水之類,其內在原因庶幾相似,即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玩賞欲、征服欲、“使用”欲。這種隱喻十分準確地道出了女性角色的社會化,它塑造著女人的思想和舉止行為。但翟永明不甘于這種男權文化結構和環境的壓力,她在“水里認不出自己的臉”。女人的真實本性是與男人同樣的人,對性別歧視的結果翟永明采取不買賬的態度!這種對女性的歧視已被認為正常合理,女性也渾然不覺溺而忘返,真正是看不見的“無聲無響的恐怖”!
“我的愛人 我像露水般擴大我的感覺/所有的天空在冷笑/沒有任何女人能逃脫/我已習慣在夜里學習月亮的微笑方式/在此地或者彼地,因為我是/受夢憧憬的上壤”。對男性中心的文化模態的反抗,翟永明更相信“感覺”的力量。她知道已有的文化都為女人限定了基本形象,運用這種文化去反抗,最終是逃不出這龐大的怪圈的。生命感覺之外并沒有一個真正的本體,自我維護、自我發展、自我確立肯定來源于個體生命的原始欲望。所以,“我像露水般擴大我的感覺”,就是將生命看做一個不可逆的永恒運動,它的所有欲求、吁求、探求都是神圣的,當然包括了女性作為與男人平等的人這一宣告。這種反抗帶來了一種深刻的恐懼和孤獨。自我從傳統意識中分裂出來意味著你要獨自承擔后果和個人的命運。“所有的天空在冷笑/沒有任何女人能逃脫”,甚至“我已習慣在夜里學習月亮的微笑方式”。那么,在白天,在清醒的時刻我是什么?!詩人,你的恐懼、你的自卑就這樣時刻伴隨著你,你自身的分裂就這樣被根本性地揭示出來了!
“我在何處形成?夕陽落下/敲打黑暗,我仍是痛苦的中心/影子在陽光下豎立起各種姿態/沒有殺人者,也沒有幸免者……”在夜里,學習“月亮的微笑方式”的詩人,并沒有自欺自戀。她知道,“我仍是痛苦的中心”!強大的性別歧視已經成為正常的“知識”,“沒有殺人者”的生存環境里,才真正無一 “幸免者”! 最后,詩人直陳對自身力量的確信。她不需要體恤和施舍式的保護,讓愛人 “為我而流的血返回自身” 吧!讓淚水化做 “眼中的暴風雨” 吧! “我”雖然孤苦無依,“我是這樣小,這樣依賴于你”,可是請你等著: “在某一天,我的尺度/將與天上的陰影重合,使你驚訝不已”! 好一聲義無反顧的宣告,好一種同歸于盡的悲慨! 那與 “天上的陰影重合” 的女人被吞噬了,但沒有被打敗,沒有被征服,這就是生命通過死亡來拯救而趨臨的永恒啊!
不能排除翟永明的詩歌深受 “女權運動” 和美國 “自白派” 詩人的影響。但這種影響不只是對一種觀念的接受,而是從自身的生命中,從肉體、骨髓和血液中意識到自身力量的結果。它是詩的,而不是箴言的,是個人的,而不是大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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