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感·陳三立
八駿西游問劫灰,關河中斷有馀哀。
更聞謝敵誅晁錯,侭覺求賢始郭隗。
補袞經綸留草昧,千霄芽蘗滿蒿萊。
飄零舊日巢堂燕,猶盼花時啄蕊回。
陳三立存詩自辛丑年(光緒二十七年,1901)始,是詩為《散原精舍詩》之首篇。當時庚子國難馀波震蕩,遠未了結,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慈禧挾光緒帝逃往西安未歸。身在金陵的“神州袖手人”眼看朝局風云變幻,不禁百念并生,詩以志感。
詩人從“八駿西游”入題,將個人情感與庚子西狩這一歷史事件相連,使全詩抹上了濃重的時代色彩。新春將臨,亡命在千里之外的光緒帝,竟然無法讓他的“子民”們知曉落難的詳情,此刻是兇是吉,最使詩人牽心掛肚。那哀痛自然與“皇上蒙塵”有關。“關河中斷”,寫的是地理上的隔絕,其實詩人的隔絕之感,更起因于自己身遭罷黜。戊戌那年,一紙“革職,永不敘用”的“圣諭”,冷酷地割斷了君臣的名分,這一“斷”尤為刻骨銘心。要沒有戊戌政變的禍根,又何嘗會招致庚子大難,詩人耿耿于懷者,已不全在難詳“圣主”的下落。如今我這個被黜之臣與受挾之君中間,只有縷縷不絕的眷情尚在。一“問”字竟成了昔日君臣關系的全部體現,此中哀怨,自難勝言。“馀哀”的感情容量也只能從詩外去找尋了。
詩人已游離于政局外,但仍以戊戌變法圈中人的眼光審視現實,揭示造成這場歷史悲劇的根源。詩的頸、頷兩聯,以比喻、運典的手法,將戊戌至庚子的朝野變局極其精括地展示出來。當政者迫于困境,欲訂城下之盟,不惜以“誅晁錯”作為給八國聯軍的酬禮。載勛、載漪、毓賢、剛毅、英年、趙舒翹等盲目仇外,而終成慈禧求悅洋人的犧牲品。與此相對,詩人提到了同代的“郭隗”們,想維新風行之時,光緒帝羅致人才,委以重任,詩人與其父陳寶箴及康、梁等人,或許正是詩中喻指的“求賢”對象。時過境遷,當年的賢士未得一伸大志,令人抱憾不已。在隱去了的歷史事件背后,詩人的不平之氣通過情系“郭隗”得到了宣泄。以慈禧為首的當權者,在無可奈何“誅晁錯”的同時,也采取了一些對維新派人士開復原官的措施,只是對詩人來說,不過徒增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感慨而已。清廷如果是真心“求賢”,欲結束聽任誤國庸才參與朝政的局面,就非得著眼于數量極眾的在野者,那里既能產生挽回時運的“補袞”人才,卻又不乏使民眾反抗形成“干霄”之勢的火種。前者幾乎是詩人的自況,后者顯然為“義和團”運動的寫照。詩人不明斷孰是孰非,就揭示出庚子國難肇始于柄國者政治目光的短淺。可悲的是,詩人的劫后議論,已無法使時間倒轉,重新嘗試賢士們的政治主張了。詩人為志心中之“哀”,羅列了一連串貌似各不相關的歷史現象,而這樁樁件件,層層加碼,增添了詩歌的負重感,促使人們去思索,去反省。詩人指出的是近代中國社會排外轉而媚洋、拒賢激發民“亂”的種種變態,意在警醒世人,去發覺社會百態的內在聯系。詩人不可能理解造成庚子國難有其民族的、政治的、宗教的深層原因,但他能意識到庚子國難是戊戌政變的必然結局,卻透出些許冷峻的理性之光。
詩人雖然以旁觀者的立場去陳述史實,發抒哀感,但并未忘卻清廷舊臣的身份,始終關注著“皇上”的命運。他將自己比作戀主的巢燕,“飄零”而不失歸意,指望著光緒帝回鑾主政,重振綱紀的那一天,詩人或能再溫輔君變法之夢。“回”是對“斷”的照應,也是由“哀”而“盼”感情轉化的基礎。現實生活中的陳三立回絕了友人為他具疏爭復官的善意,因為他“愾然知時不可為”(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啄蕊”之說,只是他眷念舊主、“中興”清室之心不死的一點表露罷了,全無復出干政的事實依據。
《書感》是陳三立“煩冤離慜,一放于詩”(同前)的代表之作,沒有血淚迸濺的長吁短嘆,幾個典故,幾幅圖景,就化入了新舊世紀交替之際的時代縮影,表達出放廢舊臣的至痛至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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