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詩群·韓東·山民》新詩鑒賞
小時候,他問父親
“山那邊是什么”
父親說 “是山”
“那邊的那邊呢”
“山,還是山”
他不做聲了,看著遠處
山第一次使他這樣疲倦
他想,這輩子是走不出這里的群山了
海是有的,但十分遙遠
他只能活幾十年
所以沒等到他走到那里
就已死在半路上
死在山中
他覺得應該帶著老婆一起上路
老婆會給他生個兒子
到他死的時候
兒子就長大了
……
他不再想了
兒子也使他很疲倦
他只是遺憾
他的祖先沒有像他一樣想過
不然,見到大海的該是他了
韓東這首早期的詩在高度濃縮、高度單純中,蘊藏了詩人對穩如頑根的傳統文化的批判。“山民”,在這里已經消失了它固有的含義,成為一種符號,一種封建傳統文化以持重掩飾閉塞、以質樸掩飾保守、以澹泊掩飾愚昧的象征。我們逐節來看:“小時候,他問父親/‘山那邊是什么’/父親說‘是山’/‘那邊的那邊呢’/‘山,還是山’/他不做聲了,看著遠處/山第一次使他這樣疲倦”。這里的他,已經不同于父親,他提出了具有異質性的思考。這種思考是有意義的。后來,他知道了山那邊有海,但“十分遙遠/他只能活幾十年/所以沒等到他走到那里/就已死在半路上/死在山中”。這是一種愚昧的“智慧”。傳統文化就是這樣去衡量現實價值和精神價值的。他也曾想過帶老婆一起上路,老婆為他生下兒子,到他死時,兒子就長大了……但也只能想想而已,“他不再想了/兒子也使他很疲倦”。這里,他已不是“夢醒了無路可走”的悲劇,而是更深的“夢醒了又睡去”的悲劇,是一種典型的文化積淀“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賴活學!他的疲倦不是鷹隼面對天空的疲倦,而只是家雞的疲倦。這是一種更可怕的麻木,具有強大的惰力和再殖能力。詩的最后一節,更將這批判的鋒芒直插傳統意識的核心,“他只是遺憾/他的祖先沒有像他一樣想過/不然,見到大海的該是他了”。對祖先的不滿是對的,但他恰恰忘記了自己也是未來孩子們的祖先,也給孩子們造成了“遺憾”! 中國封建傳統文化從本質上講,就是這種 “山民意識”。至今它早已無力維系中華民族的生存,更不能促進其發展了。在全民一致邁向現代化的今天,寫這樣的詩是十分有益的,它使人汗顏,使人清醒地反思。
從藝術上講,這首詩也是很成功的。詩人沒有用直抒胸臆的語言,表現他的思考和批判。而是用一種純客觀的敘述性口語,讓題材本身出來說話。這種 “純客觀”,又不同于五十年代的再現型詩歌。它構成一種象征,言此意彼,空手入白刃,一下子劃破讀者的心。強烈的批判激情被壓入克制的反諷的語言中,別有一番沉痛的滋味。這首哲理性很強的詩,卻不見有什么 “片言立其要” 的警句,詩人所關心的是詩的整體結構。在這里,每一句都是平淡的,但你卻不能從整篇詩中抽掉這平淡的一句,它們共同支撐著詩美的空間,使全詩富有更大的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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