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歷史闡釋和考據、批評并重
20世紀20年代末期,開始有宋代文學研究方面的專門著作出現,而帶有斷代文學史性質的專著的產生,是文學史研究深入發展和繁榮的標志之一。據陳玉堂的《中國文學史舊版書目提要》可知,30年代出版了三百六十余種中國文學通史,七十余種分體文學史,二十余種斷代文學史,約為此前20年的5倍。這一時期的宋代文學研究,也隨著文學史研究的繁榮而不斷發展和深化,在文學的歷史闡釋方面,能比較靈活地理解和運用進化理論,不僅注重文體形式的演化,還注意從社會政治背景解釋文學盛衰的原因,唯物史觀和文藝社會學的分析方法開始進入文學研究領域。此外,在宋詩學、詞學和宋元俗文學方面都不乏學有所長的專門家,除科學的實證方法外,他們還嘗試運用近代西方人文學科的多種批評方法,考據與批評并重,努力于文學研究中融和舊學與新知。
以進化的觀念為指導,對古典文學進行系統的歸納考察和文體分析,是“五四”之后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這是一種強調科學實證的文學進化史的闡釋方式。到了30年代,這種具有歷史考據性質的文學闡釋方式與唯物史觀相結合,被廣泛地運用于各種類別的文學史研究中,即用歷史來解釋文學的存在,從社會發展的角度說明文學的價值。曾不止一次地撰寫過中國文學史的胡云翼,在他30年代初出版的《新著中國文學史》的“自序”中說:“中國文學與政治實有至密切而不可分離的關系。各種文體因得到政治的后援而發達,那是很明顯的,如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皆然。我們又看,每一個比較長期的時代,其文學都形成一條與政治相呼應的‘初、盛、變、衰’的起伏線……每一個時代的中期,都能確立一種新的文學作風;每一個時代的末期,都不免形成文派分歧的變格,或向后開倒車。各種文學盛衰變遷的關系,都可以從政治時代背景去求解釋。處處都可以看出文學受不同的政治時代的推移而進化的痕跡。”又說:“過去的文學史多偏重于死板的靜物敘述,只知記述作家的身世,批評其作品。至于各個時代的文學思潮的起伏,各種文體的淵源流變,及關于各種文學的背景及原因的分析,皆非其所熟知。”①所以他認為文學的歷史闡述,應把各種文體、各種文派和作家及作品相互間的聯絡線索清理出來,作為敘述的間架;同時要注意各個時代的文學思潮、文體發展和文派流變,使之成為一部活的脈絡一致的文學史。
胡云翼的文學史研究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宋代文學方面,他的《宋詞研究》一書,是本世紀第一部有系統的斷代詞史專著②。全書分上下兩篇,上篇為通論,縱向論述宋詞的起源、興衰、發展、變遷和衰落的動態,認為宋詞興盛的原因是由于詩體之敝、五代詞的成功、君主的提倡、音樂的發達和適宜的時代背景等,指出宋詞具有“時代的文學”和“音樂的文學”兩大特色,將文學與時代聯系起來。接受胡適的影響,胡云翼在書中屏除了詞體正宗與變體的傳統說法,對蘇、辛詞給以充分的肯定,高度評價蘇軾在“詞體的大解放”中所起的作用,體現了作者以新的文學觀念和現代意識來重估宋詞價值的努力。該書的下篇為宋代詞人評傳,屬個體詞人的靜態橫向研究,試圖將詞人生平的考據納入詞史的敘述框架,使宋詞闡釋有歷史考證為基礎。然而考證非胡云翼的強項,而且當時學界有關宋代詞人生平的研究亦很不夠,缺乏可資借鑒的成果,故書中有關詞人時代次序的排列頗為錯亂,以“南渡十二詞人”一節尤為突出。
相較而言,作為分體斷代文學史,胡云翼的《宋詩研究》對宋詩的歷史闡述要顯得更為成熟一些。此書1930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也分上下兩篇,分別論述北宋和南宋的詩歌發展。鑒于前人對宋詩批評的支離破碎和籠統武斷,胡云翼意在把此書寫成一部“關于宋詩的系統的整個的研究著作”①,所以他把宋詩放在中國詩歌發展由唐至宋的演變過程中,結合宋代的政治環境、學術環境和文壇風氣加以論述。先對“宋詩的背景及其特色”、“宋詩的發達及其派別”作了說明,然后從史的線索出發,通過對宋詩名家作重點評論,以及對屬于兩宋詩壇不同風格流派的一般詩人的介紹,較為全面地展示了宋詩發展的全貌。作為用現代文藝社會學方法對宋詩進行系統研究的一個良好開端,該書是有貢獻的。
在宋詩的系統研究方面,梁昆的《宋詩派別論》也是一部頗有特色的著作。該書的著者認為,從詩歌流派入手進行分析,是認識宋詩的一條正確途徑,因“詩之有派別始于宋,欲論宋詩,不可不知其派別;蓋一派有一派之方法,一派有一派之習尚,一派有一派之長短,一派有一派之宗主。凡派別同者,其詩之方法同,習尚同,長短同,宗主同;茍不知其派別之異,徒執其一,以概其余,曰宋詩云云,宋詩云乎哉? 元明以來,論宋詩者,多失于不分派別”②。該書按宋代文學發展的時間順序,將宋詩劃分為香山派、晚唐派、西昆派、昌黎派、荊公派、東坡派、江西派、四靈派、江湖派、理學派和晚宋派進行論述,涉及詩人一百二十余位,覆蓋面很廣。對每一詩派,先用“小傳”分別介紹其成員的生平,再就其詩派之“宗主”和共同的創作“習尚”進行說明,最后于“批評”部分權衡詩派的創作得失和利弊,指出其特點和影響,確定其在宋詩特征形成過程中所起的作用。這樣一種風格流派研究,較僅就文體形式進行分析,似更能說明宋詩特征形成的豐富性,也更具歷史感。
這一時期的宋詞研究,出現了一批相關的通史和通論著作,而專以宋詞為研究對象,并在史的闡述方面較為具體深入的,有薛礪若的《宋詞通論》。此書1937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后又多次再版。作者的意圖是以“明確的史的概念”,探討宋詞流變演進的發展軌跡。第一編“總論”描述宋詞產生的社會時代環境,通過對宋詞所表現的社會生活和社會心理意識的橫斷分析,揭示宋詞所反映的“宋人的靈魂”,著重分析了當時宋人的反戰思想、現實享樂意識、對女性的沉湎等社會意識和心理。指出正是由于社會環境的影響,養成了宋人奢侈逸樂的習慣和茍安脆弱的心理,民族性格為之一變,而于抒情詞中表現出來。作者還以社會時代背景的變化,說明北宋與南宋詞風的不同。可以說,在那一時期的宋代文學研究中,在從社會時代背景解釋文學的發展方面,該書是較為突出的,已體現了將文學作為社會意識看待的唯物史觀。盡管該書關于宋詞的發展分期有不盡合理的地方,對某些大家的作用強調得有些過分,但對宋詞發展流變史的描述,還是很清楚的。
較早出版的以文體為綱、全面敘述宋代文學的專門著作,是呂思勉的《宋代文學》。但全書不到6萬字,所述只是提綱挈領,較為簡略。作者按文體分章,又以作家出現的時代先后為序,分別對宋代的古文、駢文、詩、詞曲和小說的創作情況進行論述,說明其演進及特征。柯敦伯的《宋文學史》,體例同于呂著,也是“以文學之體裁舉其綱,以作者之承襲系其目”;但篇幅較呂著多出一倍以上,故論述也較詳,且將文學的發展與社會文化之演進聯系起來考慮。認為宋代的社會環境和帝王的喜好,有助于文學之進化,如仁宗時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榭競睹新聲,所以詞之小令多衍為長調,由附庸蔚為大國,獨占一代文壇,允為一代之文學。
從文體的角度切入,敘述一個時代文學的演變,并試圖落實到社會政治和歷史文化的層面探尋文學演變的原因,幾成為這一時期宋代文學史論著的常例。文學史著作已由先前那種由作家傳記加作品介紹,按歷史時序排列的資料長編式的編著,演進為以文學發展與歷史進化的因果關系為樞紐,按文體的興衰敘述文學的沿革和變遷的著作。在吸收和借鑒西方文學史的話語及敘述方式后,中國文學的歷史闡釋方式趨于成熟,除將史的敘述建立在歷史文獻資料考證的基礎上外,還突出了對影響文學發展的社會政治背景和時代思潮的考察,以社會歷史決定文學興衰的因果關系作為文學史的邏輯,具有了文藝社會學的性質。
在文學的歷史闡釋中,考據一直受到中國學者的高度重視,被視為真學問,因“史”的研究目的是求真,求可信,考據工夫必不可少。但考據本身作為一門學問也是不斷發展的,這一時期文學史家的“考據”實包含兩方面的工作:一是樸學的工作,從文獻資料的收集整理開始,包括文集字句的校勘訓詁、作者生平的考訂、作品系年等初步的準備工作;二是史學的工作,對作者生活的環境和作品的背景,對當時的政局、社會經濟狀況和學術文化思潮等,作進一步的通盤的了解。這兩項工作是相輔相成的。有史的考據作基礎,即可上升到價值判斷的層面,展開文藝社會學的批評,分析作品的內容和形式,并說明作者的風格特色和寫作技巧。與唯物史觀和文藝社會學的批評在三四十年代開始流行相關,這一時期成名的古典文學研究者大多對考據與批評的并重有認同; 盡管因個人的秉性和喜好不同而在兩者之間會各有側重,但并不偏廢。以1933年于上海創刊的《詞學季刊》為例①,主要臺柱為龍榆生和夏承燾。他們每期發表文章,一個撰年譜,專門致力于考據研究;一個著詞論,大力倡導批評之學,分工合作,使詞學研究躍上一個新的臺階。該刊主編龍榆生為清末詞學大家朱祖謀的得意門生,樸學的考據工夫十分到家,可他的詞學研究已突破乃師專事于詞集校刊、詞律訂正的傳統格局,于詞史研究和詞學批評多有貢獻。如他的《兩宋詞風轉變論》《蘇辛詞派之淵源流變》等,注意從時代與環境的影響來論說宋詞的發展演變。他大力提倡“批評之學”,強調要抱定客觀的態度,要詳考作家的身世和社會風尚,這樣才可推求其創作風格轉變的原因,明白其作品的利病得失之所在,因“一家之作,亦往往因環境轉移,而異其格調”①。也就是說,對古代作家的批評,要有歷史考據為基礎。
文藝社會學批評,屬于強調文學的社會歷史背景 (決定因素)的實證批評,因此有關作家生平和作品背景的史實考證就成為必須,考據與批評要相輔而行。對于先前缺乏研究的對象,則只能從文獻資料的收集整理開始。王國維撰《宋元戲曲考》時,因文獻缺乏,雖認為南戲淵源于宋,但又說“現存南戲,其最古者,大抵作于元明之間”②。這結論是有問題的。趙景深的《宋元戲文本事》(上海北新書局1934年版),根據《南九宮譜》《新編南九宮詞》《雍熙樂府》《九宮大成譜》四部書,輯錄了50種宋元南戲逸文,并對本事作了考證,為較早出版的具有開拓性的南戲資料整理專著。約與此同時,有錢南揚的《宋元南戲百一錄》(《燕京學報》專刊之九,1934),對南戲的“名稱”、“起源和沿革”、“結構”、“曲律”等作了介紹,并發掘和輯得南戲殘文56種。稍后,又有馮沅君、陸侃如合著的《南戲拾遺》(《燕京學報》專刊之十三,1936),依據后出現的《九宮正始》的抄本,爬羅剔抉趙、錢二人著作所未收的宋元南戲資料,擴大了南戲佚曲的輯集成果。馮沅君還著有《古劇說匯》(商務印書館1947),專門考論“古劇”(指宋金元的各種戲劇)及相關的說唱藝術,其中的《古劇四考》鉤稽了不少有關“勾欄”、“路歧”、“才人”、“做場”的史料,對了解古劇的搬演情況很有幫助。此前,錢南揚的《宋金元戲劇搬演考》一文,對宋金元戲班的組織、戲坊的規模和搬演的情況也作了考證①。這些論著,都屬于以文獻資料的收集考據為主,是文學史研究的基礎工作。
考據與批評并重,并不意味兩者有某種必然聯系,因文藝批評也有多種,除強調文學的社會歷史因素的實證批評外,還有文本批評,專門就作品本身的體裁、格調、結構、修辭和語言風格等進行藝術鑒賞分析,不強求文學作品與作家和時代之間的因果聯系,而強調文學作品本身的獨立。如錢鍾書在《中國文學小史序論》中說:“竊謂當因文以知世,不宜因世以求文; 因世以求文,鮮有不強別因果者矣! Taine(即丹納) 之一書,可為例禁。”②不贊成丹納提出的那種用社會歷史的因素來解釋文學(即“因世以求文”)的做法,主張從文學自身出發,以作品為本位。錢鍾書在《談藝錄》開篇的《詩分唐宋》中說:“余竊謂就詩論詩,正當本體裁以劃時期,不必盡與朝政國事之治亂盛衰吻合。士弘手眼,未可厚非。”③認為楊士弘《唐音》一書談唐詩時“以體裁論,而不以世變論”的做法是值得肯定的。如此,可把詩歌作品由“朝政國事” 等社會歷史因素的附屬地位,提升到自給自足的獨立地位,進行“就詩論詩”的文本批評,即就詩歌創作的體裁、格調和藝術表現手法進行分析,是為談藝而非考史。錢鍾書的《談藝錄》言及黃庭堅、王安石、陸游等宋代詩人時,多就其作品本身立論,不大涉及社會和歷史,他是在借古典文學進行文藝批評。這種專門談藝的文本批評,在開明書店1948年初版的繆鉞的 《詩詞散論》中也有不俗的表現。該書里的《論宋詩》一文,先就唐、宋詩藝術的異同作比較,準確的審美判斷而以一連串十分到位的妙喻表達,給人以鮮明而深刻的印象;再從用事、對偶、句法、用韻和聲調等方面對宋詩進行分析,凸現其藝術表現技巧的特點,為宋詩批評的名篇。書中的《論詞》一文,亦專就詞之體裁和命篇、造境、選聲、配色等表現技巧進行批評,將詞體的藝術特征闡述得惟妙惟肖。
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除了文藝社會學批評和文本批評外,人們在古典文學研究中還嘗試過人類學批評、神話學批評、心理學批評等多種人文學科的方法,成為這一時期古典文學研究繁榮的標志。文學批評方法是多種多樣的,可按自己的興趣愛好,以及研究目的或研究對象的不同而選擇不同的方法,不必定于一尊。文學批評與歷史考據,談藝與考史,各有其相對的獨立性和適用范圍,能互補固然很好,認為不相關亦無妨。兩者并存不廢,這當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考據與批評并重。
注釋
① 《新著中國文學史》第5—6頁,上海北新書局1932年初版,1947年新1版。② 《宋詞研究》,1926年由中華書局初版,但流傳的是中華書局1928年的訂正版,有巴蜀書社1989年重排本。① 《宋詩研究》 “跋”第241頁,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② 《宋詩派別論》第1頁,商務印書館1938年版。① 該刊1933年4月創刊,至1936年9月出至第3卷第3號(總第11期),主要欄目有“論述”、“專著”、“遺著”、“輯佚”、“詞錄”、“通迅”等。有上海書店1982年影印本,精裝兩冊。① 《龍榆生詞學論文集》第97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② 《王國維戲曲論文集》第102頁,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年版。① 《燕京學報》第20期,1936年。② 《國風》半月刊第3卷第8期,1933年10月16日。③ 《談藝錄》第1—2頁,開明書店1948年初版,中華書局198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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