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故事·小思》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香港,一個身世十分朦朧的城市!
身世朦朧,大概來自一股歷史悲情。回避,是忘記悲情的良方。如果我們說香港人沒有歷史感,這句話不一定包含貶斥的意思。路過宋皇臺公園,看見那塊有點呆頭呆腦的方塊石,很難想像七百多年前,那大得可以站上幾個人的巨石樣子,自然更無法聯想宋朝末代小皇帝,站在那兒臨海飲泣的故事了。
香港,沒有時間回頭關注過去的身世,她只有努力朝向前方,緊緊追隨著世界大流適應急劇的新陳代謝,這是她的生命節奏。好些老香港,離開這都市一段短時期,再回來,往往會站在原來熟悉的街頭無所適從,有時還得像個異鄉人一般向人問路,因為還算不上舊的樓房已被拆掉,什么后現代主義的建筑及高架天橋全現在眼前,一切景物變得如此陌生新鮮。
身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我常常想總結一下香港的個性和特色,以便向遠方友人介紹,可是,做起來原來并不容易,也許是她的多變,也許是每當仔細想起她,我就會陷入濃烈的感情魔網中……愛恨很不分明。只要提起我童年生命背景的灣仔,就可說明這種愛恨交纏的境況。
說灣仔是一個與海爭地的舊區,并不過分,因她大部分土地都是從海奪過來的,老街坊站在軒尼詩道上,就會咀嚼著滄海桑田的滋味。當初在填海土地上建成的房子已經殘舊,給人一幢一幢拆掉,代替的是更高更遮天的大廈。偶然一座不知何故可以茍延殘喘夾在新廈中間的舊樓,寒傖得叫人凄酸。有時,我寧愿它也趕快被拆掉,可是,又會慶幸它的存在,正好牽系著我的童年回憶。洛克道、謝菲道,曾經是有名的煙花之地,自從那蘇絲黃故事出現之后,灣仔這個名字,在許多外國浪子心中,引起無數蠱惑聯想。每逢維多利亞港口停泊著外國艦只時,我就很怕人家提起灣仔。我曾經厭惡自己生長在這個老區,但別人說她的不是,我又會非常生氣,甚至不顧一切為她辯護。在回憶里,盡管是尋常街巷,都具溫馨。現在,灣仔已經面目全新了,新型的酒店商廈,給予她另一種華麗生命。我本該為她高興才對,但隨著她容貌個性的變易,仿佛連我的童年記憶也逐漸退色,灣仔已經變得一切與我無干了。
文化,是一座城的個性所在。香港的個性呢?有人說她中西交匯,有人說她是個沙漠。是豐腴多彩?還是干枯苦澀?應該如何描繪她?可惜,從來沒有一個心思細密的丹青妙手,給她逼真造像。文化沙漠,倒是人人叫得響亮,一叫幾十年,好像理所當然似的,也沒有人認真地查根究底。難道幾百萬人就活在一片荒漠上么?多少年來,南來北往的過客,雖然未嘗以此為家,畢竟留下許多開墾的痕跡,假如她到如今還是荒蕪,那又該由誰來負責呢?這樣說罷,香港的文化個性也很朦朧,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為她添上一草一木,結果形成奇異園地。西方人來,想從她身上找尋東方特質,中國人來,又稍嫌她洋化,我們自己呢?一時說不清,只好順水推舟,昂起頭來接受了“中西文化交流中心”的稱譽,又逆來順受人云亦云的承認了“文化沙漠”的惡名。只求生存,一切不在乎,香港就這樣成為許多人矚目的城市了。
不知不覺,無聲歲月流逝。驀然,我們這一代人發現,自己的生命與香港的生命,變得難解難分。離她而去的,在異地風霜里,就不禁惦念著這地方曾有的護蔭。而留下來的,也不得不從頭細看這撫我育我的土地;于是,一切都變得很在乎。但,沒有時間回頭關注過去的身世了,前面還有漫漫長路要走。
遠方朋友到香港來,我總喜歡帶他們到太平山頂看香港夜景。不是為了旅游廣告的宣傳:“億萬金元巨制的堂堂燈火”,而是——
乘纜車上山,我們不能不注意那種特殊感覺。車子自山下啟程,人坐在車廂里,背靠著椅子,必須回過頭來看山下的景物。在一種要把人往下吸拉的力度中,就看見沿途的建筑物都傾斜了,盡管我們不自覺地調校了坐姿,把視線與建筑物平行起來,但其實我們是用傾斜角度看山下一切。到了終站,當滿城燈火在我們腳下時,我往往保持沉默,可以用什么語言來描述香港呢?倒不如就讓在黑夜顯得十分璀璨的人間燈火去說明好了。說實話,我也正沉醉在過客的嘖嘖稱奇中。
香港的夜里風光,可謂最為耐人尋味。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的閃爍,演成無盡的層次感。我總愛半瞇著眼睛看山上山下的燈光,就如一幅迷錦亂繡。正因看不真切,那才迷人。過客也不必深究,這場燈火景致,永留心中,那就足夠記住香港了。
我常對朋友說,香港既是一個朦朧之城,生長其中的人,自當也具備這種朦朧個性。香港人不容易讓人理解,因為我們自己也無法說得清楚。生于斯長于斯,血脈相連著,我們已經與香港訂下一種愛恨交纏的關系。對于她,我們有時很驕傲,有時很自卑,這矛盾纏成不解之結,就是遠遠離她而去的人,還會時在心頭。
傾城之戀,朦朧而纏綿,這是香港與香港人的故事。
1992年4月
小思的學術和創作都為人所稱道,柯靈曾說:“她的文史著述,謹肅如法官判案,殫見洽聞,而心細如發,真正做到了無一字無來歷;知人論世,略跡原情,平心放眼,又表現出罕見的熱忱與膽識。她的散文創作,縱橫上下,揮灑自如,覃思遐想,翩躚欲飛,則純然是才人本色。”
《香港故事》是小思較有代表性的散文作品,作者以一個本土香港人的目光來審視香港。由于歷史原因,香港曾脫離祖國母體相當長一段時間,因此很多人并不真正了解它。即使是土生土長的小思,對它的感情亦是處于愛恨交加的矛盾景況。愛,是因為生于斯長于斯,血脈相連,那里的街道,那里的樓房,都記錄著童年的歡聲笑語;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是成長心路的印證。恨,則是因為這里曾深烙著屈辱的印記,每一寸土地上都留有太多的汗水和淚水,留有太多的嘆息和詛咒。
這不禁讓人想起現代作家沈從文對于故土湘西,亦表現出這種矛盾的心態。他深深地眷戀那個純凈、淳樸,充滿原始野性的生命力的“湘西世界”,它就像一支葉笛吹奏出的曲子,清邈幽邃,又洋溢著內在的活力,能滌蕩喧囂擁塞的城市生活覆蓋在人心靈上的世俗灰塵,能化解工業文明帶來的人與人之間的冷淡隔膜。然而,與外面世界的隔絕,又使它無法接受一些先進、開化的文明,因而它又很難擺脫自身的愚昧、野蠻與落后。沈從文在他的作品里,總是以一種復雜矛盾的心情去展示、剖析那里的文明與人性。
小思也正如沈從文那樣,用心去感受香港的脈搏,用文字嘗試分析這個“身世十分朦朧”的城市。盡管小思對香港懷著復雜矛盾的強烈情感,但是當她敘寫這種情感時,卻顯得從容不迫。小思推崇那種寧靜恬淡中歡喜的境界,筆端極少憤激不平或熱情洋溢的語言。如寫到香港的文化個性時,一直以來,不少人都人云亦云地認為香港沒有文學,是個“文化沙漠”,小思以其對香港文化的深切了解并不同意這種膚淺、偏頗的說法,但她并沒有盛氣凌人地批駁,而只是輕輕地詰問:“難道幾百萬人就活在一片荒漠上么?”“假如她到如今還是荒蕪,那又該由誰來負責呢?”心平氣和,平靜沖淡,卻比那種尖刻銳利、咄咄逼人的駁斥更引人深思。
小思的散文語言簡潔明了,精練含蓄,往往寥寥數筆,卻蘊含了十分深刻的內容。如她寫到太平山頂看夜景時乘纜車的體驗:“盡管我們不自覺地調校了坐姿,把視線與建筑物平行起來,但其實我們是用傾斜角度看山下一切。”又如寫看夜景:“正因看不真切,那才迷人。”這些平實的敘寫,都揭示了深刻的人生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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