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車讀詩·也斯》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灰灰的外衣。織針一上一下。渴睡的臉孔。早晨的百葉簾還未拉開。一個人坐在那里,不自覺地向另一個人滑過去,彼此連忙各自移開。拉上的百葉簾拉得更緊。座位間留下比剛才更闊的空間。車在太子站停下,一下子涌上來滿車的人,把空間都填滿了。我又低下頭,準備手上的英詩。七時三十分的葉慈或艾略特或奧登,不見得比毛衣或早報或商業英語更加荒謬。一個年輕的學生,在對面努力記憶手上的英文筆記。同樣是打字的白紙罷了。同樣的時時分心,讓眼前的世界涌進紙上的世界。人群中這些臉孔的魅影;潮濕黝黑樹干上的花瓣。有了地下鐵路,香港學生會對龐德的地下鐵路車站感受深一點嗎?城市是轉變了。站在月臺的這一邊,隔著陷下去的軌道,眼睛瞪著對面一張大大的廣告。我們走了很長的路來到這里,美國香煙廣告企圖左右你的看法,說服你照它的意思辦才是一個獨立女性。我離開的時候還沒有地下鐵路,也還沒有許多其他東西。所以你一回來就著涼了,敢情你忘了這城市冬天的氣溫。地下車隆隆駛近來,又隆隆駛開去。在黑暗中隱沒。總有一些灰暗的,黏滯的東西,逐漸圍攏過來,環繞在事物周圍,令事情失去光彩。我擠在地下車的人群中,留意看一個空著的扶手如何努力隱藏它的顫栗。我望出窗外,看見許多煩躁的臉孔。我坐在等待“釣泥鯭”的計程車里,忍受著早晨節目主持人對人生和愛情一些定型的見解。人生就是這樣了。一些混濁的煙霧,逐漸圍攏過來。黃昏攤開朝著天空,好似病人麻醉在手術桌上。但也許講艾略特也是不夠的。我們這一代一開始就接受了艾略特對城市的看法,然后越長大就越離開他,希望有一個更廣大更澄明的世界。那些潮濕的靈魂,沮喪地發芽。應該還有別的什么才好。我們面對的年輕的靈魂,希望不要再沮喪地發芽吧。他們生長在不同的背景之下,有自己的生命,需要找出自己的看法。我寧愿講聶魯達,在課程里偷偷插上孩子的腳。我寧愿講里爾克。讀了葉慈的麗達與天鵝也來比較讀讀里爾克的麗達吧,那不是關于暴力,那是關于愛的。來讀讀奧登吧,看他怎樣寫過澳門和香港,寫過一個中國的士兵變成泥土,為了叫有山,有水,有房子的地方也可以有人。奧登也寫過香港?你一定很奇怪了吧?你一定以為,英詩就是一些陌生、遙遠,毫無關連又必須苦苦背誦的東西?糾纏在過去中六的考試課程、種種關于詩體和節拍和押韻的規則、讀音和生字中,只有朦朦朧朧的了解,老師抄下的模范答案。本來有生命的英詩,不是很容易也變成資料?變成生硬的、破碎的,與現實無關的東西?車在太子站停下,一下子涌上來滿車的人。我們擠在人群里,談到對一首詩的解釋,四周默默垂首的人,也進入我們所說的詩句之間了。當你在課室里說到佛洛斯特的樹,你的手無意中就會指到窗外實在生長在那里的一列綠樹。當他說到一首詩是關于年輕人、成長和期望的,他無疑會想起坐在他面前那些人的年齡和各自的環境,也會想到他們的將來吧。我又低下頭,準備手上的詩。那首詩是關于一個正在戀愛的女子。她感到自己透明如水晶的深處,黝深,靜默。她問:生命要伸往何處,黑夜要從何處開始?我可以逐漸感到某種安靜、溫柔的質素。在隆隆的地下車的節奏中,另外開始了一種新的節奏。我們在有花的路上行走,我們走上斜坡,我們開始一日的工作。白日逐漸成形。有時走過看見太陽從灰云后出來,滿天散布云絮,巨大的天橋投下斑駁的影子在人家墻上。乍暖還寒的日子,我們一起來看印象派的繪畫和史提芬斯的詩。那些薔薇色的巧格力和穿上小丑彩衣的海洋。那些童真的眼光。撥開云霧,用新的眼光看這個世界。不過云霧會一次又一次圍攏過來。斯提芬斯也知道的,所以他說他那些成群的鴿兒,在黃昏時,一邊沉下一邊畫出曖昧的波紋,墜向黑暗,但卻伸展著翅膀。不,現在還不是黃昏,是一天的開始,像我們說的那樣。我坐在雙層巴士上,經過公園,突然瞥見從來沒留意過的一角風景。我坐在小巴上,旁邊一個瘦小的男子不斷向膠袋嘔吐。他在怡東附近的油站下車,向前走,小巴趕上他身旁,司機問遺在椅上的膠袋可是他的?他慌張地搖頭,鄉音令人想到他是新來的移民;他加快腳步,瘦小的個子消失在前面的人潮中。我在小巴上準備斯提芬斯,并不特別感到荒謬。因為詩本來也包括各種各類的人,那些懷抱中的小孩、自閉的女子、那些傷殘和孤獨的人、充滿了孤僻或懷了恨意的人,我們不都在里爾克的詩中見過?而詩,比如里爾克的詩,本來就可以是包容一切,撫慰一切,承托一切的一只手掌。如果我們沒法把這些說出來,那是我們還不夠深厚罷了,并不是說詩是可笑的。當然了,關于詩,也有那些狹隘的話,又像煙塵一樣圍攏過來。說詩該有怎樣的格式,該有怎樣的規則,又想把每人的自然節奏,壓扁成劃一的節奏。大概是地下車這樣隆隆的劃一的聲音吧。奇怪,為什么總有些灰暗的、黏滯的東西。早晨電臺里那些人生金句,彩色周刊里瑣瑣碎碎的冷言冷語。車在太子站停下,一下子涌上來滿車的人。地下車里每個人垂下頭,拉上自己的百葉簾。我有點喪氣,但我正在準備的真是一首好詩。我慢慢地看,感到里面的那種溫柔,那種又是放開又是緊抱的感覺,感到心胸那么廣大,可以連星星也包容在內的感覺。看一首詩總是需要緩慢地仔細地反復地看,然后你逐漸感到開朗一點、舒暢一點,好像在沒有空間的地方開辟了一個空間。看到一首好詩我總會認得的。你(我為什么不可以把任何一個他稱作你呢)這個坐在對面努力記憶手中的英文筆記的年輕學生,你看我手中的白紙一眼,你是覺得紙上朦朧的字體是斑駁的投影,曖昧的波紋?呵,不是,你茫然地朝前看,只是為了背誦,想把紙上的東西記牢,回去考試的時候說得出來。我也是想捉住什么,剛才讀到想到的那一種輕柔的感覺,我想讓它留得長久一點,直至回到課室,可以讓我完整地,盡管有點笨拙地把它說出來,告訴其他人。
正如也斯在小說和詩歌創作中借鑒外國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藝術手法一樣,他在散文的寫作上也以現代和后現代理論來透視香港的現實,來認識現實中存在的問題,來進行文體實驗。他說:“以前對我來說,散文總像私人的感覺。散文從靜觀開始、散文從個人的體驗牽引出反思、在過程中形成了個人的生活態度。但個人面對詭變的時代,也面對了許多曖昧的處境,不再是一套簡單的態度可以應對得了的。”因而,他想寫作一種“新的散文”,用“新的語言”來言說那些“難以言盡的曖昧的角落”。他向往的散文“包容性更大、探索范圍更闊、視野也更寬敞”。
也斯的后現代散文常按照世界無序的原生狀態構制散文的形式,以散文本體的形式去對應一個世界表象,而不僅僅是以其內容表達對應一個世界的觀念。后現代社會雜亂無序,紛陳的都市符號如汽車、廣告、疲于奔命的現代人等各自按照自己的邏輯并存于都市這一文明空間中,彼此間并無一定意義的聯系。《在地下車讀詩》就是以繁富密集的意象,按照無序狀態呈現出香港這一后現代都市的原生態。車上疲而未醒的乘客、努力記憶英文筆記的學生、英詩、廣告、節目主持人的陳詞濫調、艾略特、聶魯達、奧登,等等,藝術家及其創作的經典意象和現實事物、高雅和平庸混陳,使讀者分不清真實與幻覺。一切都通過作者視野移動、意識流動鋪泄在紙面上,因而各意象間跳躍空間極大。正是這種跳躍消除了事物之間的人造聯系,從而除去了具有虛構能力的作者的主體性。各物只是在作者的發現中以原始面目出現,從不同側面投射不同含義。也斯自己曾說不應強調把內心意識籠罩在萬物上,而應走進萬物,觀看感受所遇的一切并發現他們的道理。他把這一審美方式稱為“發現的詩學”,認為外在世界并不是創作主體內在世界的投射符征。因有這種審美觀,《在地下車讀詩》便可見到無規則自由登場的各種事物,作者僅是一個觀察者,只是進入體驗,而無直接的評判。但正是在觀察中紛呈的意象作為都市符號復制出香港這一后工業社會。現實充滿各種符號,符號的無所不在使人們生活于超現實的虛擬世界中。這種超現實的本質特征便是可復制性。也斯首先用散文意象復制了后現代的虛擬世界,這是外部的整體復制。
后現代社會本身也充滿了復制。技術崇拜使后現代社會過分利用技術,時間和空間在技術中被縮短距離而復制;人們生活環境中的都市符號被技術復制,大量的復制又規導著人們的日常生活;人們的行為也被復制……“車在太子站停下,一下子涌上來滿車的人”,三次出現,時間和空間被復制,時空感幾盡消失;香煙廣告企圖左右人的看法,節目主持人對人生愛情定型的見解,有生命的英詩變成死的資料,隆隆地駛來駛去的地下車,……一切都被“壓扁成劃一的節奏”,都市中總是充滿了這些令人不快的“灰暗的,黏滯的東西”。這些灰暗黏滯讓人生活于無意義的空虛的主體性消失的世界中,人的心靈空間越來越小,人作為主體越來越喪失自我。后現代文藝理論家鮑德里亞爾認為,人們“一方面是面對無限增多的信息、代碼,而另一方面則是人們精神和心智越來越趨向惰性”,人的精神心智被淹沒在眾多的信息代碼中,也就是淹沒在復制中。
也斯一方面以物觀物,讓作者主體“表面”缺席,復制著香港這一后工業都市空間,一方面又以詩人的沉思尋求自救之路,以尋回被異化得消失了的主體、自我、自由。《在地下車讀詩》不愧為香港后現代主義的經典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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