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丑藝術·魯迅》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浙東的有一處的戲班中,有一種腳色叫作“二花臉”,譯得雅一點,那么,“二丑”就是。他和小丑的不同,是不扮橫行無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勢的宰相家丁,他所扮演的是保護公子的拳師,或是趨奉公子的清客。總之:身分比小丑高,而性格卻比小丑壞。
義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諫諍,終以殉主;惡仆是小丑扮的,只會作惡,到底滅亡。而二丑的本領卻不同,他有點上等人模樣,也懂些琴棋書畫,也來得行令猜謎,但倚靠的是權門,凌蔑的是百姓,有誰被壓迫了,他就來冷笑幾聲,暢快一下,有誰被陷害了,他又去嚇唬一下,吆喝幾聲。不過他的態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過臉來,向臺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點,搖著頭裝起鬼臉道:你看這家伙,這回可要倒楣哩!
這最末的一手,是二丑的特色。因為他沒有義仆的愚笨,也沒有惡仆的簡單,他是智識階級。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長久,他將來還要到別家幫閑,所以當受著豢養,分著余炎的時候,也得裝著和這貴公子并非一伙。
二丑們編出來的戲本上,當然沒有這一種腳色的,他那里肯;小丑,即花花公子們編出來的戲本,也不會有,因為他們只看見一面,想不到的。這二花臉,乃是小百姓看透了這一種人,提出精華來,制定了的腳色。
世間只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有惡勢力,就一定有二花臉,而且有二花臉藝術。我們只要取一種刊物,看他一個星期,就會發見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頌揚戰爭,忽而譯蕭伯納演說,忽而講婚姻問題;但其間一定有時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對于國事的不滿:這就是用出末一手來了。
這最末的一手,一面也在遮掩他并不是幫閑,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類型在戲臺上出現了。
六月十五日。
魯迅的雜文,常常拈出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物,于人們從不關注處,洞幽發微,別寓深意,在看似無關的想像與敷衍中,達到“引而不發”的犀利的批判效果。這篇《二丑藝術》就是這方面創作的一個突出的例子。
文章從浙東戲班中的丑角“二花臉”這個小事談起。魯迅把“二花臉”說為“二丑”,先是說明了“二丑”與小丑的不同,身份比小丑高,性格卻比小丑壞。然后用主要的筆墨,進一步描繪了“二丑”的獨特本領:他與老生扮的“義仆”和小丑扮的“惡仆”不同,“他有點上等人模樣,也懂些琴棋書畫,也來得行令猜謎,但倚靠的是權門,凌蔑的是百姓,有誰被壓迫了,他就來冷笑幾聲,暢快一下,有誰被陷害了,他又去嚇唬一下,吆喝幾聲。不過他的態度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過臉來,向臺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點,搖著頭裝起鬼臉道:你看這家伙,這回可要倒楣哩!”到這里為止,魯迅所講的,看上去還是戲班的“二丑”腳色本身。到了下面,卻文筆一轉,進入對“二丑”的“最末一手”的分析,指出這是“二丑的特色”。為什么呢?“因為他沒有義仆的愚笨,也沒有惡仆的簡單,他是智識階級。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長久,他將來還要到別家幫閑,所以當受著豢養,分著余炎的時候,也得裝著和貴公子并非一伙。”這樣,就逼近魯迅為文的本意了,即以戲中“二丑”,隱喻諷刺當下文人——受豢養的“知識階級”扮演的權勢者“幫閑”的腳色。
文章漸入佳境之后,魯迅由此向更深處挖掘。他根據自己的體認,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二丑”腳色,并非二丑們自己編出來的,小丑們編的戲本也不會有。它是“小百姓看透了這一種人,提出精華來,制定了的腳色”。然后將這種腳色的創造,上升到一種普遍性的藝術類型,并分析了“二丑藝術”產生的必然性與現實的存在形態,直逼問題的核心:“世間只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有惡勢力,就一定有二花臉,而且有二花臉藝術。我們只要取一種刊物,看他一個星期,就會發現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頌揚戰爭,忽而譯蕭伯納演說,忽而講婚姻問題;但其間一定有時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對于國事的不滿:這就用出末一手來了。這最末的一手,一面也在遮掩他并不是幫閑,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類型在戲臺上出現了。”這樣,文章題旨才全部呈現出來,對幫閑文人的辦雜志,出期刊,怎樣用出“最末一手”來遮掩他“并不是幫閑”的“二丑藝術”,進行了尖銳的諷刺,將戲臺上的群眾創造與生活中的丑惡存在,戲劇中的“二花臉”腳色和現實里的“二丑藝術”,緊密連在一起,亦戲亦真,絲環相扣,由遠及近,步步緊逼,使讀者在接受中,不但醒悟與洞徹,而且獲得藝術上一種審美的感受。
魯迅說自己的雜文,“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偽自由書〉前記》)“不留面子”,是諷刺的鋒芒,“常取類型”,是為文的技巧。這篇雜文充分體現了魯迅的追求。他立意將現實中的一種文學現象,比喻為浙東戲中的“二花臉”腳色,由此聯想升華,演繹發微,從而提煉出一個“二丑藝術”的類型,這樣就使得自己的諷刺對象,不再是個別現象的偶然發現,而有了一種更大的社會批判的普遍性和代表性。它不一定指某一個雜志,或某一些人,而成為黑暗的統治者“幫閑”的一類雜志,一類知識人的總體象征,如病理學中的瘡疽的圖,乃是“一切某瘡某疽的標本”。這種發現和提煉本身,顯示了魯迅的諷刺與幽默的才華,也給魯迅的這篇雜文帶來了意蘊很深的審美的品格。它的諷刺意義和藝術價值,因此也就超越了時間的限制,獲得了無盡的悠遠性。
將一個事物和另一種現象聯系起來,進行一個題旨的論述,需要對于不同事物相似的本質之處的精心提煉,也需要論述者謀篇為文的精湛構思。魯迅深諳“八股文”寫作中章法的特點。這篇雜文里,他就充分用了“八股文”謀篇運作中“起承轉合”的方法。第一自然段是“起”,是“破題”,講民間戲班中“二丑”腳色的由來;第二自然段是“承”,講“二丑”本領的特殊性;第三自然段是“轉”,由“二丑”的特色轉到論幫閑的“知識階級”;到了第三、四、五自然段是“合”,用主要的篇幅,講了“二丑藝術”的“幫閑”本質和這個“類型”的由來。全篇文字凝練,結構謹嚴,層層剝筍,不露匠氣,氣勢一貫,天衣無縫,真可謂現代藝術性雜文中的一篇傳世性的精品和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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