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了父親·謝六逸》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抱著小西瓜上下樓梯”,“小手在打拳了”,妻懷孕到第八個月時,我們常常這樣說笑。妻以喜悅的心情,每日織著小絨線衣,她對于第一個嬰兒的出產,雖不免疑懼,但一想到不久搖籃里將有一個胖而白的乖乖,她的母性的愛是很能克制那疑懼的。有時做活計太久了,她從疲倦里,也曾低微地嘆息,朝著我苦笑。除此之外,她不因身體的累墜,而有什么不平。在我是第一次做父親,對于生產這事,腦里時時涌現出奇異的幻想,交雜著恐怖與憐惜。將來妻臨盆時,這小小的家庭,沒有一個年老的人足以托靠,母親遠在千里,岳母又不住在一處,我越想越害怕,怕那掙扎與呻吟的聲音。不出兩個月,那新鮮的生命,將從小小的土地里迸裂出來,妻將受著有生以來的劇痛,使我暗中流淚。我在妻的懷孕時期的前半,為了工作的關系,曾離開了家,在旅中唯一的安慰妻的法術,就是像新聞特派員似的寫了長篇通信寄回。寫信時像寫小說一樣地描寫著,寫滿了近十頁的稿紙,意思是使她接著我的一封信,可以慢慢地看過半天或一天。忖度那信要看完時,接著又寫第二封信寄去。過了兩個禮拜,我必借故跑回家來一次。到妻懷孕的第七個月時,我索性硬著頭皮辭職回家來了。回來以后,我搜集了不少的關于妊娠知識的外國文書籍,例如《孕婦的知識》,《初產的心得》之類。依照書里的指示,對妻嘮叨著必須這么那么的。我怕妻不肯相信我這臨時醫生的話,要說什么時必定先提一句“書里說的……”,“書里說的……要用一塊布來包著肚皮”,“書里說的……”,這樣可以使妻不至于提出異議。后來說多了,我的話還沒有出口,妻就搶先說,“又是書里說的么?”我們是常常說笑,并且希望肚里的是一個女孩子,但是我暗中仍是異常的感傷,我的恐怖似乎比妻厲害些。我每天默念著,希望妻能夠安產,小孩不管怎樣都行。真是“日月如梭”,到了十月二十六日(一九二七年)的上午四時,天還沒有亮,我聽著妻叫看護婦的聲音,我醒了。她對我說,有了生產的征候。我的心跳著,趕快到岳母家里去。這時街上的空氣很清新,女工三三兩兩的談笑走著,賣蔬菜的行販正結隊趕路,但我猶如在山中追逐鹿子的獵人,無心瞻望四圍的景色。我通知了岳母,又去請以前約定好了的醫生。回到家里,陣痛還沒有開始。過了一刻,醫生來了,據說最快還須等到今天夜里,并吩咐不要性急。下午三時以后,“陣痛”攻擊我的妻了,大約是十分鐘一次。我跑去打了五次電話,跑得滿頭是汗。唉唉,這是勞康(Lacon)的苦悶的一聲了。妻自幼是養育在富裕的家庭里,但自從隨著我含辛茹苦之后,一切勞作苦痛都習慣了。她的腹部雖是劇痛,她卻撐持著下床步行,不愿呻吟一聲。岳母用言語安慰她,我只有坐在房后的浴室流著淚。這一夜醫生宿在家里,等候到翌日的下午五時,妻舍棄了無可衡量的血液與精神,為這條小小的生命苦斗著,經驗了有生以來的神圣的災難,于是我們有了一向希望著的女孩子了。“人生戀愛多憂患,不戀愛亦憂患多,”是一點不差的。我們的靜寂的家庭,自此以后,增加了新鮮的力量,同時,使我們手忙腳亂起來。最苦的是母親,日夜忙著哺乳,一會兒襁褓,一會兒洗浴。又因為素性酷愛清潔,臥在床上也得指點女傭灑掃;又須顧慮著每日的飲食。彌月以后,肌肉脫落了不少,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寬松了許多;臉上泛著的紅色,只有在浴后才可以得見。在這時,我最怕看我妻的后影。妻的專長是鋼琴(piano)和英語,出了學校,對于自己所學的,沒有放棄,現在可不行了。那些Maiden'sPlayer,Lohengrin的調子是沒有多彈奏的余裕了。我本來也想使自己的日常生活近于理想一點,就是起床、運動、思考、讀書、著述、散步的生活,但是孩子來了,一切的理想都被打碎了。我們的實際生活,不能不隨著改變了。每天非聽啼聲不可,非忍受著一切麻煩的瑣事不可了。女孩子是有了,可是還沒有名字,照著通例,總是叫她做毛頭(頭發是那么的黑而長),但妻說照這樣叫下去不行,必須請祖母給她題一個名字。我趕快寫信去稟告在家鄉的母親。過了許久,便接著了母親親筆寫成的回信,信里附著一張長方形的紅紙,用工楷的字體,寫著幾行字,上面是“祖母年近六旬為孫女題字,乳名寶珠,學名開志。”在旁邊注著兩行小字,是“吾家字派為二十字:天光開慶典,祖蔭永新昭,學士經書裕,名家信義超。”這些尊重家名的傳統習俗,我是忘記得干干凈凈了,可是我還記得這是祖父在日所規定的,足敷二十代人之用。我的父親是“天”字一輩,我是“光”字,所以祖母替孫女起名,一定要有一個“開”字的。我們接到祖母的信時,十分的歡喜感激。并且這個名字,我們是很中意。別人為女孩子起名,多喜歡用“淑”“芬”“貞”“蘭”等含有分辨性別的字,“開志”這個名稱,看不出有故意區分性別之意,所以我們很歡喜。有了名字,可是我們已經叫慣她做毛毛或是寶寶了,“開志”的名稱,不過是偶然一用。寶寶到了第七個月時,真是可愛,她的面貌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了。細長而彎的眉毛,漆黑的眼珠,修而柔的眼毛,還有鼻子,像她的母親;嘴的輪廓,膚色,笑渦像父親。志賀直哉氏在《到網走去》一篇小說里,說孩子能將不同的父母的相貌,融合為一,覺得驚奇,在我也有同感。到了第十三個月,因為奶媽的奶不足,我們便替她離了乳,到了今天,她的年歲是整整的三十七個月了。這期間,她會開口叫媽媽,叫阿爸,她會講許多話,會唱幾首歌,我寫這篇短文時,她是在我的身旁聒噪了。寶寶的笑聲啼聲就是我們的“神”,我們的宗教。她的睡顏,她的唇、頰、頭發、小手,使我們感到這是“智慧”的神。她有許多玩具,滿滿的裝在小竹箱里。我們的家距淞滬火車路線很近,她看慣了火車的奔馳,聽慣了火車的笛聲,火車變成了她的崇拜物。在我的觀察,她以為火車是最神奇的東西,為什么跑得這么快,為什么頭上有兩只大眼睛,為什么會發怒似的叫號。她崇拜火車,愛慕火車。崇拜愛慕的結果,把我的書從書架上搬下來,選出厚而且巨的,如大字典之類做火車頭,其他的小型的書當車身,蘋果兩個權做火車眼睛。在許多玩具之中,她頂喜歡的是“車”的一類,她有了三輪的腳踏車,小汽車,裝糖果的小電車,日本人做的人力車的模型,獨輪車的模型。除了玩具,她最喜歡模仿父親看書或看報。畫報是她的愛人,尤其是東京《讀賣新聞》附刊的漫畫。她一個人睡在藤椅上,成一個“大”字形,兩手舉起報紙,嘴里嘰哩咕嚕,不知念些什么,看去她是十分的歡喜。在最近,她每天對母親嘮叨著說,“毛毛長長大大(杜杜)了,好去讀書了。”她有了幼稚園讀本,有了兒童畫報,有了不碎石板和石筆,這些東西安放的位置,偶然被女傭移動一下,她就大聲地叫喊。寶寶又愛散步,在秋天,總是每天兩次,由我牽著小手到公園去,天寒了,午飯后,領著在林木道旁閑踱著,她的嘴里溫著歌,路上散著黃色的落葉,月光從樹梢篩在地上,一個大黑影和一個小黑影一高一低的彳亍著,于是我覺得這里也有“人生”。寶寶自己有她的歌,在二十五個月以后,便自作自唱起來。她的歌,我多記在日記里。例如:“烏烏烏烏火車,叮當叮當電車。”(在我們的屋后,有火車走過。她與火車最熟。有一天同母親到百貨店里去了回來,便獨語似地念出這兩句。)“鳥鳥飛,鳥鳥飛,鳥鳥飛飛。”(到外祖母家去,見小娘舅養著的金絲雀逃走了,回來便這么唱。)“洋囝囝是要困困了,毛毛唱唱儂。”(母親唱歌催她睡覺,她照樣去催眠洋囝囝)。到了今年(一九三○年),寶寶的智慧又進一步了。夏天買了叫叫蟲來,掛在樹枝上,一連幾天都沒有叫,我們說這叫叫蟲不會開叫了。寶寶聽了就唱道,“叫叫蟲,不會叫,買得來,啥用場。”見了木匠來家里修門,唱的是,“木匠師父交關好,是我好朋友;做出物事交關好,是我好朋友。”夜里睡覺時,脫了衣服,口里念著,“耶穌慈悲,牧師聽我,夜里保護我困覺,亞門!”(這是母親教的,但無什么宗教的意味。有時白晝也大聲的唱著,自己拍著小手)。寶寶的智慧是一天比一天增進了,這使我們擔心著將來的教育問題。在我個人,是懷疑國內的一切學校教育的,寶寶現在是三十七個月了。附近雖有幼稚園,經我們來參觀以后,便不放心送她進去。將來長大時,在上海地方,我們也不曾知道哪一所女子中學是優良的。聽人說,甚至于有借辦女子學校為名,而與政客官僚結納,替他們介紹一兩個女學生,因此募款自肥的。教會辦的女子學校更不行,平時拿“耶穌”來騙人,記得幾句死板板的英語。他們的宗旨不外是想培養“名媛”,預備在“時裝展覽會”里,穿上所謂“時裝”,替富商大賈們做“衣架子”(比以man-nequingirl為職業的還要無自覺)。繼而他們的芳容在上海的烏七八糟的“畫報”上登載出來,大概就會有達官貴人,歐美博士之流來跪著求婚的。接著就是舉行“文明結婚”儀式,請“局長”“要人”們來證婚,來賓有千人之眾。汽車,金剛石,錦繡斷送了一生。在教會女學畢業出來的人,大多數以這條“出路”為她們的最高的理想。上海的女子教育,我是根本地擯斥的。再說,像我們這一階級的人,能否供應一個女孩子多念幾年書,也沒有把握。所以我們對于自己的女孩子的教育計劃,是想由我們自己的力量,將她培養成為一個“自由人”,成為一個強健耐勞的女性。我們想就孩子的年齡(四歲到二十五歲),分做五個教育時期。按期把識字、寫字(毛筆與鋼筆)、兒歌、童話、兒童劇、運動(特別注重)、作文、散文、小說、詩歌、數學、閱報、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常識、歷史地理的知識、筋肉勞動(特別注重)、各國革命史、人類勞動史、外國語言文字、專門技能的學習(特別注重,但以筋肉勞動者為限,使她能在農村或工廠生活)等等教她。過了二十五年,她可以到社會的旋渦里去沖擊了,假使我有一天能夠脫離這salaryman的生活,也許我還能做一個打鐵的工人。到了那時,我更能將我的手腕磨煉得粗厚些。靠著我的雙腕,使我們的寶寶在精神和肉體兩方面都健全地養育起來,讓她做一個“自由人”,做一個“勇者”,我們的寶寶呀!
編者注:勞康:人名。 Maiden'sPlayer:英文,即《少女的祈禱》,鋼琴曲曲名。Lohengrin:英文,即《羅漢格林》,瓦格納的歌劇劇名。 man-nequingirl:英文:女模特兒。 salaryman:英文,拿薪水的人。
謝六逸的《作了父親》,運用了獨白式的“談話體”,具有一種誠懇真率的風格。
全文始終以第一人稱“我”的口吻,敘寫女孩出生前后自己和妻子的真情實感。作者敘寫妻懷孕到第八個月時,妻的喜悅心情,以母性愛克制對生第一個嬰兒的疑懼與“我”對第一次做父親時難免的“恐怖與憐惜”。敘寫在妻懷孕時期的前半,“我”在旅中寫了長篇通信寄回,“到妻懷孕的第七個月時,我索性硬著頭皮辭職回家來了”。又敘寫“自己搜集許多關于妊娠知識的外文書籍,要妻依照書里的指示辦”。真實地表現了“我”對妻子的關愛。文章按照時間先后順序,接著敘寫妻子臨產前“我”的心情:“我的心跳著,趕快到岳母家里去。這時街上的空氣很清新,女工三三兩兩的談笑走著,賣蔬菜的行販正結隊趕路,但我猶如在山中追逐鹿子的獵人,無心瞻望四圍的景色。”作者如面對故人,具體、生動而又真摯地述說了“我”的緊張心情。談話貴在內容真實、感情真摯。談話的這一特點,也體現作者抒寫“我”有了女兒以后“我”與妻子日常生活的變化。作者在談話般的敘述方式中,又插入請母親為女兒題名一節,既反映了舊式家庭的傳統習俗,也表現接受新式教育的年輕一代男女平等的進步思想。作者具體描繪女兒七個月時的音容笑貌、兩、三歲時的興趣愛好、心理活動及其童心稚氣,一方面表現了女孩心智的成長過程,另一方面也表現了“我”的舐犢深情。文章的結尾,借擔心女兒將來的教育問題,揭露了三十年代舊上海女子中學與教會辦的女子學校或募款自肥,或培養名媛、替富商大賈們做“衣架子”的本質。文章結尾,照應題目,談及作為父親,要用自己的力量,將女孩“培養成為一個‘自由人’,成為一個強健耐勞的女性。”這個教育計劃與目標,反映了作者進步的教育思想。
在文字上,全文基本上用口語,但也偶然用書面語言與英語詞匯。個別書面語言與英語詞匯,夾雜在口語中間,沒有什么不和諧之感,反而別具一種妙趣,表現了作者的個性,反映了他的學養,同時形成了精煉的文風。
在結構上,全文沒有分段。這與作者運用第一人稱的談話體有關。唯其不分段,才表現了作者迫切要將女兒出世前后自己的所思所感所慮向讀者一吐為快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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