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邊城(節選)》原文閱讀|主旨理解|賞析|讀后感
沈從文
一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于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只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河,人數多時則反復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枝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溪岸兩端水槽牽了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掛在廢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了,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于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翻過小山不見了。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但不成,凡事求個心安理得,出氣力不受酬誰好意思,不管如何還是有人把錢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一扎一扎掛在自己腰帶邊,過渡的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有時從神氣上估計那遠路人對于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的注意時,便把一小束草煙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說,“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味道蠻好,送人也合式!”茶葉則在六月里放進大缸里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解渴。
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雖那么老了,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于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為一只渡船與一只黃狗,唯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同一個茶峒軍人,很秘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生了曖昧關系。有了小孩子后,這屯戍軍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過一番考慮后,軍人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女的卻關心腹中的一塊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張。事情業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并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女兒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仍守在父親身邊,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卻到溪邊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種近于奇跡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三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皆溜刷在行,從不誤事。有時又和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和祖父一同動手,船將近岸邊,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點”時,那只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儼然懂得如何方為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
風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日長閑,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巖石上曬太陽。或把一段木頭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使身邊黃狗自巖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或翠翠與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爭故事。或祖父同翠翠兩人,各把小竹作成的豎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巖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于是銳聲喊著:
“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
爺爺到溪中央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蕩在寂靜空氣里,溪中仿佛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復,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著作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后,翠翠必跟著走,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回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的學小羊叫著,學母牛叫著,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
茶峒山城只隔渡頭一里路,買油買鹽時,逢年過節祖父得喝一杯酒時,祖父不上城,黃狗就伴同翠翠入城里去備辦東西。到了賣雜貨的鋪子里,有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里河邊還有許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著起卸百貨。這種船只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
七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業已預先約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黃狗過順順吊腳樓去看熱鬧。翠翠先不答應,后來答應了。但過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來,以為要看兩人去看,要守船兩人守船。祖父明白那個意思,是翠翠玩心與愛心相戰爭的結果。為了祖父的牽絆,應當玩的也無法去玩,這不成!祖父含笑說:“翠翠,你這是為什么?說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稱。我們應當說一是一,不許三心二意。我記性并不壞到這樣子,把你答應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雖那么說,很顯然的事,祖父對于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了,祖父有點愀然不樂了。見祖父不再說話,翠翠就說:“我走了,誰陪你?”
祖父說:“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眉毛皺攏去苦笑著,“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爺爺,你真是……”
祖父心想:“你總有一天會要走的。”但不敢提這件事。祖父一時無話可說,于是走過屋后塔下小圃里去看蔥,翠翠跟過去。
“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還得戴了朵紅花,裝劉老老進城去見世面!”
兩人都為這句話笑了許久。
祖父理蔥,翠翠卻摘了一根大蔥嗚嗚吹著。有人在東岸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占先,便忙著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著橫溪纜子拉船過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爺爺,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卻只站在高巖上望翠翠,把手搖著,一句話不說。
祖父有點心事。心事重重的,翠翠長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么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說到關于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巖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想什么?”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在看水鴨子打架!”照當地習慣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卻同時又自問:“翠翠,你真在想什么?”同是自己也在心里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她的確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這女孩子身體既發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件“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
祖父明白這類事情對于一個女子的影響,祖父心情也變了些。祖父是一個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現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處。因為翠翠的長成,使祖父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里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
翠翠的母親,某一時節原同翠翠一個樣子。眉毛長,眼睛大,皮膚紅紅的。也乖得使人憐愛——也懂在一些小處,起眼動眉毛,使家中長輩快樂。也仿佛永遠不會同家中這一個分開。但一點不幸來了,她認識了那個兵。到末了丟開老的和小的,卻陪那個兵死了。這些事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天”去負責。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卻不能完全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攤派到本身的一份,說來實在不公平!說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
那時還有個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媽媽一樣,老船夫的年齡,還能把小雛兒再撫育下去嗎?人愿意神卻不同意!人太老了,應當休息了,凡是一個良善的鄉下人,所應得到的勞苦與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處有一個上帝,這上帝且有一雙手支配一切,很明顯的事,十分公道的辦法,是應把祖父先收回去,再來讓那個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應分接受那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并不那么想。他為翠翠擔心。他有時便躺到門外巖石上,對著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為死是應當快到了的,正因為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母親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交給誰?必需什么樣的人方不委屈她?
前幾天順順家天保大老過溪時,同祖父談話,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話就說:
“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致,像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閑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像老鴉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一面把船拉動,一面把那雙小眼睛瞅著大老。
于是大老又說:
“翠翠太嬌了,我擔心她只宜于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唉,這兩句話恰是古人為我說的!”
祖父慢條斯理把船掉了頭,讓船尾傍岸,就說:
“大老,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究竟是什么事,祖父可并不明白說下去。
那青年走去后,祖父溫習著那些出于一個男子口中的真話,實在又愁又喜。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于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
十三
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渡船上忙個不息。天快夜了,別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皆放散一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類氣味。翠翠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凄涼。于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翠翠覺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這樣一件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后,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全無結果,到后如何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過渡,過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翠翠走了,下桃源縣了!”“那我怎么辦?”“怎么辦嗎?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殺了她!”……
翠翠仿佛當真聽著這種對話,嚇怕起來了,一面銳聲喊著她的祖父,一面從坎上跑向溪邊渡口去。見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說著話,小小心子還依然跳躍不已。
“爺爺,爺爺,你把船拉回來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為是翠翠要為他代勞了,就說: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來!”
“你不拉回來了嗎?”
“我就回來!”
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其中有個吸旱煙的打著火鐮吸煙,且把煙桿在船邊剝剝的敲著煙灰,就忽然哭起來了。
祖父把船拉回來時,見翠翠癡癡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聲。祖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邊把火燒燃后,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來,在職務上毫不兒戲的老船夫,因為明白過渡人皆是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一個就渡一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站在船頭告翠翠,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后,就回家里來吃飯。
翠翠第二次請求祖父,祖父不理會,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
天夜了,有一匹大螢火蟲尾上閃著藍光,很迅速的從翠翠身旁飛過去,翠翠想,“看你飛得多遠!”便把眼睛隨著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鵑又叫了。
“爺爺,為什么不上來?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一面粗聲粗氣的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面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么樣?”
老船夫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黝黝的,只灶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灶邊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
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祖父一個下半天來,皆彎著個腰在船上拉來拉去,歇歇時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矩,一到家里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見到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點。
祖父說:“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聲。
祖父又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許哭。要硬扎一點,結實一點,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祖父身邊去,“我不哭了。”
兩人吃飯時,祖父為翠翠說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后,老船夫因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飯后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同時且說到那可憐母親性格強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于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或吁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吁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會有一只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像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么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為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氣,如何馳名于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里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翠翠問:“后來怎么樣?”
祖父說:“后來的事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
二十一
大清早,幫忙的人從城里拿了繩索杠子趕來了。
老船夫的白木小棺材,為六個人抬著到那個傾圮了的塔后山岨上去埋葬時,船總順順,馬兵,翠翠,老道士,黃狗皆跟在后面。到了預先掘就的方阱邊,老道士照規矩先跳下去,把一點朱砂顆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四隅及中央,又燒了一點紙錢,爬出阱時就要抬棺木的人動手下肂。翠翠啞著喉嚨干號,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經馬兵用力把她拉開,方能移動棺木。一會兒,那棺木便下了阱,拉去繩子,調整了方向,被新土掩蓋了,翠翠還坐在地上嗚咽。老道士要回城去替人做齋,過渡走了。船總把一切事托給老馬兵,也趕回城去了。幫忙的皆到溪邊去洗手,家中各人還有各人的事,且知道這家人的情形,不便再叨擾,也不再驚動主人,過渡回家去了。于是碧溪岨便只剩下三個人,一個是翠翠,一個是老馬兵,一個是由船總家派來暫時幫忙照料渡船的禿頭陳四四。黃狗因被那禿頭打了一石頭,對于那禿頭仿佛很不高興,盡是輕輕的吠著。
到了下午,翠翠同老馬兵商量,要老馬兵回城去把馬托給營里人照料,再回碧溪岨來陪她。老馬兵回轉碧溪岨時,禿頭陳四四被打發回城去了。
翠翠仍然自己同黃狗來弄渡船,讓老馬兵坐在溪岸高崖上玩,或嘶著個老喉嚨唱歌給她聽。
過三天后船總來商量接翠翠過家里去住,翠翠卻想看守祖父的墳山,不愿即刻進城。只請船總過城里衙門去為說句話,許楊馬兵暫時同她住住,船總順順答應了這件事,就走了。
楊馬兵既是個上五十歲了的人,說故事的本領比翠翠祖父高一籌,加之凡事特別關心,做事又勤快又干凈,因此同翠翠住下來,使翠翠仿佛去了一個祖父,卻新得了一個伯父。過渡時有人問及可憐的祖父,黃昏時想起祖父,皆使翠翠心酸,覺得十分凄涼。但這分凄涼日子過久一點,也就漸漸淡薄些了。兩人每日在黃昏中同晚上,坐在門前溪邊高崖上,談點那個躺在濕土里可憐祖父的舊事,有許多是翠翠先前所不知道的,說來便更使翠翠心中柔和。又說到翠翠的父親,那個又要愛情又惜名譽的軍人,在當時按照綠營軍勇的裝束,如何使女孩子動心。又說到翠翠的母親,如何善于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當時如何流行。
時候變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皇帝已不再坐江山,平常人還消說!楊馬兵想起自己年青作馬夫時,牽了馬匹到碧溪岨來對翠翠母親唱歌,翠翠母親不理會,到如今這自己卻成為這孤雛的唯一靠山唯一信托人,不由得不苦笑。
因為兩人每個黃昏必談祖父以及這一家有關系的事情,后來便說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時所不提到的許多事。二老的唱歌,順順大兒子的死,順順父子對于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妝奩誘惑儺送二老,二老既記憶著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會,又被家中逼著接受那座碾坊,意思還在渡船,因此賭氣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與翠翠有關……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弄明白后,哭了一個夜晚。
過了四七,船總順順派人來請馬兵進城去,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中去,作為二老的媳婦。但二老人既在辰州,先就莫提這件事,且搬過河街去住,等二老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馬兵以為這件事得問翠翠。回來時,把順順的意思向翠翠說過后,又為翠翠出主張,以為名分既不定妥,到一個生人家里去不好,還是不如在碧溪岨等,等到二老駕船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
這辦法決定后,老馬兵以為二老不久必可回來的,就依然把馬匹托營上人照料,在碧溪岨為翠翠作伴,把一個一個日子過下去。
碧溪岨的白塔,與茶峒風水有關系,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個自然不成。除了城中營管,稅局以及各商號各平民捐了些錢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冊子去捐錢。為了這塔成就并不是給誰一個人的好處,應盡每個人來積德造福,盡每個人皆有捐錢的機會,因此在渡船上也放了個兩頭有節的大竹筒,中部鋸了一口,盡過渡人自由把錢投進去,竹筒滿了馬兵就捎進城中首事人處去,另外又帶了個竹筒回來。過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見了,翠翠辮子上扎了白線,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靜靜躺到土坑里去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著翠翠,一面就摸出錢來塞到竹筒中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錢人的意思,心里酸酸的,忙把身子背過去拉船。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一九三三年冬至一九三四年春完成。
中篇小說《邊城》是沈從文杰出的代表作,1934年4月完稿,最初在《國聞周報》上連載,同年由上海生活書店出版單行本,建國后收入《沈從文小說選集》和《沈從文文集》。《邊城》共二十一節,這里節選了第一、七、十三、二十一節。
《邊城》是一篇詩化的小說,一曲充滿濃郁詩情的田園牧歌。小說的主人公是當地搖渡船的老船夫和外孫女翠翠,故事圍繞翠翠的愛情糾葛展開。當地掌管水碼頭的船總順順的兩個兒子,大兒子天保和二兒子儺送同時愛上翠翠。老船夫只知天保曾來求親,而翠翠則是私下愛著儺送。天保和儺送相約以唱歌來爭得翠翠的歡心,結果天保自知唱不過弟弟而自動退出,后在航行時落水淹死。船總順順由此對老船夫產生誤會,儺送則離開翠翠,賭氣沿河下行……嚴格說來,《邊城》的故事并不復雜,但它自有其獨到的藝術成就,這就是作者用理想化的筆墨塑造人物,建構了一個遠離現代文明的純樸自然的世界,傾情贊美了這世界自然的美、民風的美和人性的美。
首先,作者憑借敏銳的觀察和細膩的描寫,勾勒出了夢幻般的自然景觀,為活動其中的人物開拓出了一個沒有絲毫雜質而近乎純美的空間。
這里有彎如弓背的溪流,溪水清澈透明,游魚歷歷可數。兩岸竹篁遍地,“翠色逼人而來”。溯流而上,時有三丈五丈的深潭,河底布滿“有花紋的瑪瑙石子”,而近水的人家“多在桃杏花里”。
這里又是一個充滿天籟之聲的世界:白天,有綠色蚱蜢翅膀搏動空氣時的聲音,有枝頭新蟬“雖不成腔,卻已漸漸洪大”的聲音,還有黃鳥與竹雀、杜鵑交遞的鳴叫。夜晚,“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會有一只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
這里還散發著令人迷醉的氣味:“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各放散出一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還有各種甲蟲類氣味。”
作者所采用的可視、可聽、可嗅的描寫,足以喚起讀者豐富的感官知覺,使人如見其形,如聞其聲,如臨其境,踏入一個如夢如幻的世界。
其次,作者還悉心描摹了這里古老的風俗、純樸的人情,寫出了樸素的鄉民與天地自然相諧相融的生命活動。
元宵節,獅子龍燈伴隨喧天的鑼鼓,直沖高處的鞭炮撒作滿天的花雨;端午節,“蓬蓬蓬”的鼓聲傳遍四野,一條條賽舟化作射向下游“沒羽的箭”;中秋節,皎潔的月光下,看月的男女唱著整夜的歌。
這里,無盜無匪,無爭無斗,人人純樸,個個謙讓,儼然是一個遠離塵世的“桃花源”,或者“鏡花緣”中的“君子國”。水碼頭的船總“為人公正無私”,經常替人排憂解難,將水上賺來的錢,“灑脫散去”。擺渡的老船夫已受公助,不愿意再接受鄉民的任何小費,如實在卻情不過,收了錢,便托人用這錢買了草煙和茶葉,向過渡者“慷慨相贈”。愛上翠翠的兄弟倆,既沒有動刀動槍,也沒有“情人奉讓”,“如大城市懦弱男子愛與仇對面時作出的可笑行為”,而是決定月夜同去女孩附近輪流唱歌,看誰能用歌聲打動女孩的心。即使河邊做著“身體上交易”的女人也一個個“永遠那么渾厚”,“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的紳士還更可信任”。
讀者完全可以懷疑這個“桃花源”或“君子國”的世界在現實中是否真的存在,但同時也須知道,文學藝術固然可以采用現實主義,描摹現實的黑暗,以喚起世人的警醒,也可以采用浪漫主義,傾注美好的幻想,描摹現實所無而人心祈求的幻影。雖然,它似乎如同水中之月,霧中之花,可望而不可即,但是,它卻能反襯出現實的黑暗和污濁,映照出人們希冀、渴求的理想,并且也能激起大眾改造現實、驅除丑陋的強烈愿望。
再次,作者運用生花妙筆,塑造了老船夫的外孫女翠翠的美好形象,描繪出一種從大自然化生而出的純真的人性美。
翠翠是自然養育的女兒,“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觸目盡是青山綠水,一雙眸子也“清明如同水晶”。她性格渾如天成,“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心無芥蒂,胸無城府,“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遇到陌生人的眼光,便用“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出小動物隨時要逃入深山的神情,而一旦明白其人沒有機心,“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她喜歡坐在巖石上,“向天空一片云一顆星凝眸”;喜歡聽爺爺吹起吱吱呀呀的竹管;喜歡聽人唱歌。當擺渡的隊伍過河之后,她會獨自學著小羊叫,學母牛叫,或者“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
她和爺爺相依為命,在爺爺面前是那樣的乖巧,當有人隔岸呼渡,她經常不讓爺爺起身,徑直跳下船去,把路人渡過河去。當端午賽舟,她會和爺爺為誰去誰留而爭執不休,小說中寫道:
見祖父不再說話,翠翠就說:“我走了,誰陪你?”
祖父說:“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眉毛皺攏去苦笑著,“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爺爺,你真是……”
祖父心想:“你總有一天會要走的。”但不敢提這件事。祖父一時無話可說,于是走過屋后塔下小圃里去看蔥,翠翠跟過去。
“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還得戴了朵紅花,裝劉老老進城去見世面!”
兩人都為這句話笑了許久。
一老一少的這段對話可謂聲態并作,形神俱現。一邊是老船夫故意作出的輕松,流露出五味雜陳的弦外之音——“你走了,船陪我”;一邊是翠翠毫不造作的嬌嗔,體現了對爺爺的由衷體貼——“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一邊是多慮的爺爺對孫女終身大事與未來歲月的深重隱憂;一邊是無心的翠翠對爺爺滿肚心思的茫然不察。翠翠的純真和祖孫的親情,通過這段對話表現得淋漓盡致,畢現無遺。
翠翠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朦朦朧朧喜歡船總家的二老儺送,卻羞于言表,羞于照面,錯失了一次次表白的機會。而當二老真的來到她家對溪的高崖上為她唱歌時,她卻沉浸夢鄉,“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對山懸崖半腰”。
翠翠,一個天造地設的精靈,一個真、善、美的化身。在她的身上,沒有人為的機心,沒有功利的欲求,更沒有一絲一毫假、丑、惡的泥垢,只見出純真的自然的人性,抑或人性的純真的自然,集中體現了作者所追求的理想:“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也許,有人還是會說,這是一個完全虛幻的形象。但是,仍然要指出的是,即使現實中難以尋求到類似的人物原型,作家也完全有權利創造出這樣的藝術形象,以此去喚醒世人,映照出自身的丑陋和缺陷,從而返璞歸真,去尋求那種純真美好的人性。
當然,讀者還會發現,在作者創造的這個純樸美好的世界里,始終還低回著一種哀婉、惆悵的旋律。當年翠翠母親的殉情、如今船總家大老天保的溺水,以及雷電之夜爺爺的突然離世,都為這個世界增添了難以消弭的悲哀。還有,翠翠的心上人——二老儺送后來怎樣?《邊城》的結尾響起的是余音裊裊的凄涼之音:“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給人留下的是深深的憂慮和不盡的遺憾。
然而,細究小說的每一處情節和細節,我們無法找到這一個個悲劇的直接制造者,在這個世界里,沒有卑劣的暗算,更沒有殘忍的謀害,正如作者所言,“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因之樸素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沈從文《水云》)。原來,“樸素的善”也會成為悲劇的制造者,會造成一個又一個的誤會、疑慮和隔閡,形成與人們善良意愿相反的結局。這純樸美好世界的悲劇之因依然不是出自人性之惡。
作者寫作本篇時正當盛年,藝術創作已進入爐火純青的境界,小說的語言既沒有前期的率意,也沒有后期的節制,而是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在質樸中透露著典雅。用當代著名小說家汪曾祺的話來說,“每一句都‘鼓立’飽滿,酸甜合度,像一籃新摘的煙臺瑪瑙櫻桃”(汪曾祺《又讀〈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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