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李瑛》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1
石頭是什么凝成? 什么凝成?
汗和淚,攪拌著思想和感情;
當然,它有血液,血在流淌,
當然,它有心臟,心在跳動。
不要說它沒有大腦和經絡,
沒有喉嚨和眼睛,
因此便沒有知覺,沒有夢,
沒有生命的溫度和熱情。
億萬年了,誰比它有更多的記憶,
它呀,始終在思考,在注視,在傾聽;
把一切深深地藏在心底,
又說給你聽,說給我聽。
因此,石頭才這般堅硬,這般堅硬,
郁積的是無數雷雨、雪暴、狂風;
當然,還有痛苦,也有幸福,
當然,也有憎恨,還有愛情……
2
我不知道時間的源頭是什么樣子,
也不知道宇宙極限是怎樣的情景;
也許,只有熔巖橫流,大火彌天,
也許,只是一片混沌,云霧騰騰……
讓科學家去研究,去解釋,
讓哲學家來回答,來說明;
我只知道石頭緊裹著整個地球,
它是人間的精英,宇宙的精英。
它如此古老卻又如此年輕,
年輕得像歡樂的歌聲;
從石頭中,你是否看見新的活力,
人間呵,一切都從這里誕生。
雖然,它始終是死滅般的寂靜,
卻給我們帶來進步和文明;
也許,它還不知道自己的美麗,
無論通體渾圓,還是頭角崢嶸……
3
這塊塊石頭已存在了億萬年,
它在自然界巨大的應力里形成,
又在激劇的運動中成長,
但這一切,卻又像都不曾發生。
這里有溝鱗魚,有恐龍,
有巨象的肋骨、樹葉和草叢,
有波濤起伏的旋律,
旋律中,小魚在快樂地游泳。
還有某一天的落霞殘照,
還有某一次的雨后飛虹;
還有盤古的巨斧,后羿的箭鏃,
或者,還有不死的胚芽,正在滋生……
也許還有細得像游絲一樣的聲音,
你聽,你聽,仿佛金屬的鳴聲,
呵,千般身影,萬種風情,
都莊嚴的統一在浩瀚的時空。
4
石頭是唯物主義者,沒有謊言和欺騙,
它尊重歷史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
它不會因淫威而歪曲歷史,
它不會因膽怯而放棄剛正。
它是質樸的,但卻晶瑩,
它是崇高的,但卻普通,
它是冰冷的,卻藏著火的種子,
它埋葬了死者,又孕育出新生命!
我在長城邊認識了它,它威武,
我在斯大林格勒認識了它,它英勇,
我在漓江兩岸認識了它,它奇幻,
我在阿爾卑斯山下認識了它,它深情……
站在莊嚴的石頭面前,
像站在宇宙面前,我想起生命,
想起我們的地球在傾斜的軌道上旋轉,
難道不該把每塊石頭,都叫星星!
一九八○年三月二十一日于北京
《石頭》是一首創造性地運用象征手法寫成的詩篇。象征物“石頭”在詩中一以貫之,須臾不離。詩共四章,每章四節。第一章第一節劈頭就問:“石頭是什么凝成?什么凝成?”問得突兀新奇,一下子便把不同讀者的不同目光聚集到“石頭”上來了,而當讀者正在思考答案時,詩人又出其不意地作出了回答:“汗和淚,攪拌著思想和感情”。“攪拌”一詞,令人想起水泥制品的制作過程,兩者若此若彼,不即不離,顯得十分巧妙。底下兩行,以“當然”這個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詞語開頭,在點明“血液”和“心臟”以后又移步換形,易賓為主,用“心臟”、“血液”作主語作了一番動態的描述,這兩行詩一波三折,頓挫分明,借助于不平凡的語言形式表達了不平凡的思想感情。第二節連用五個“沒有”,用“否定”表“肯定”,和第一節相反而又相成。有了前兩節的刻劃和鋪墊,第三、第四節才正式揭示出“石頭”所象征的第一層涵義:“億萬年了,誰比它有更多的記憶,/它呀,始終在思考,在注視,在傾聽”,“因此,石頭才這般堅硬,這般堅硬,/郁積的是無數雷雨、雪暴、狂風”。原來,詩人是把“石頭”象征為一個久經滄桑的歷史老人,象征為一部人類社會發展史。錢鐘書曾對比喻作過精辟的闡述,大意是“喻體”與“本體”兩者“分”得越開,一旦“合”起來也就越有效果(見《舊文四篇·讀<;拉奧孔>;》。比喻如此,象征亦然。在日常生活中,恐怕除了考古學家和建筑工人以外,很少有人會對“石頭”發生濃厚的興趣,詩人卻從“石頭”存在了億萬年的事實出發,把它和社會發展史巧妙地“合”起來了,真可謂寓意高遠,不落俗套。
詩人并不贊成把象征物寫得朦朧含混,令人捉摸不透,相反,他主張不泥不隔,亦實亦虛,運用各種手法對象征物作出淋漓盡致的刻劃,此詩第三、四章就是為此而安排的,其中既有盤古開天、后羿射日等古老的華夏神話,也有諸如恐龍、溝鱗魚等近代地質學的名詞術語,既有古情古調的渲染,也有新的時代的折光和投影。詩人包舉中外,縱觀古今,一路洋洋灑灑地寫下來,顯得形象崢嶸,色彩斑斕,特別耐讀耐誦。
在第二、三章進行了大幅度的描繪和渲染之后,詩人又毅然從第四章起回過頭來,遙接第一章,繼續發掘“石頭”多方面的象征意義:“石頭是唯物主義者,沒有謊言和欺騙,/它尊重歷史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這里說的“石頭”又象征革命者堅貞不移的品格和實事求是的精神。“堅如磐石”是人們口耳相傳的成語,詩人正是以此為出發點,作出了富于詩意的概括和升華。“它是冰冷的,卻藏著火的種子,/它埋葬了死者,又孕育出新生命!”這是說的“石頭”象征著革命者熱愛生活、矚目未來的寬闊胸懷。古人擊石取火,“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魯迅:《題未定草之九》)死者埋于泥土石塊之中,而泥土石塊又“孕育出新生命”,總之,歲月如逝而萬物生生不息,革命者是完全不必悲觀的。“石頭”經過詩人這番點化和發掘之后,居然取得了如此深廣的意蘊,這不能不說是創造性地運用了象征手法的結果。
《石頭》在運用了豐富多彩的象征手法之后,也有一段改用“賦”體的頗為生動的詩行:“我在長城邊認識了它,它威武,/我在斯大林格勒認識了它,它英勇,/我在漓江兩岸認識了它,它奇幻,/我在阿爾卑斯山下認識了它,它深情……”眾所周知,壘石夯土,迤邐千里,我國的長城就是這樣筑成的;打完了彈藥拾起石頭作武器,紅軍戰士就是這樣守衛斯大林格勒的;漓江兩岸,翠峰如簇,誰不說那邊的“石頭”奇幻;阿爾卑斯山聳立于歐洲大地,遠方趕來的登山者誰能不感到那里的“石頭”熱情好客?如果說前面列舉的那些象征詩行含義較為寬泛,用筆較為空靈,那么,這一節詩的特色是豐滿實在,概括了遼闊的空間和具體的歷史內容,兩者相映成趣,又一次構成了空靈與實在相交融的藝術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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