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著(原詩略)·張志民》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在四十年代后期,隨著人民解放戰爭和土地改革的勝利進展,華北各解放區出現了一批謳歌農民翻身解放的敘事詩,這首詩就是其中著名的一首。它最初收入詩集《天晴了》(讀者書店1949年版),以后收入詩人的其他選集時作過較大的修改。
我國古典小說和戲劇常在人物登場時作一番簡括的介紹,以便吸引讀者(觀眾)的注意,這首詩也借鑒了古典敘事文學的這種表現手法,圍繞“死不著”這個稱呼的由來作了令人震顫的描述:我娘生下我半年整,/也沒號兒也沒名。//娘問爹:“咱家孩子叫啥好?”我爹說:“閻王爺瞎了眼叫‘死不著’!”貧苦農民豈有不愛親骨肉之理?如今偏以詛咒的口吻出之,這不禁令人始而疑、繼而驚,終則長嘆不已!原來,這不是詛咒自己的孩子,而是以反常的形式表示了對黑暗世道的抗議。詩作的這個開端寫得好,寫得有力,它向讀者預告了主人公以后所遭受的苦難將會多深多重!
此詩最初發表時有一個副標題:“五十七歲翻身農民死不著的回憶”。全詩由第一部分“五十七年陰間過”和第二部分“我活了”組成,兩部分又各以時間為順序,刻畫了死不著翻身前漫長的痛苦遭遇和翻身以后所得到的幸福和歡樂:小小年紀就為財主家放羊,因為“失手打死了小羊羔”,被財主拍桌跺腳地趕了出來;在秋后到收割過的地里拾糧食,又被財主誣賴為“偷了他家的谷”,遭到一頓痛打;更慘的是因為還不清財主家的債,死不著的娘被轉賣到別處,死不著的爹又接著跳崖身亡,從此,無依無靠的死不著被迫當了幾十年的長工……直到來了共產黨和解放軍,死不著才分到“三間大北房”、“五畝黑土地”,還連做夢也沒有想到地娶了新媳婦。毫無疑問,死不著的痛苦遭遇是無數貧苦農民的寫照,他的翻身解放則如“千年的鐵樹開了花”,集中地表現了新解放區的嶄新氣象。
《死不著》的主要藝術特色是質樸、遒勁,與此相適應,詩人在刻畫那些動人的片斷和細節時多半采用“賦”的表現手法,有時也用“比”,但很少用“興”。有人以為用“賦”最易,其實不然,用“賦”而能使客觀對象顯形傳神,不流于膚淺和空泛,格外需要長期豐富的生活積累和人木三分般的藝術功力。如寫死不著到財主來喜家門前討飯的情景:“我討到來喜家大門上,/給端出一碗稀湯湯。//怕窮人臟了他有錢的手,/離著二尺就往下揚。//熱湯湯濺在我手背上,/大水泡眼看著往上長。”僅僅一個“離著二尺就往下揚”的細節,財主仗勢欺貧的嘴臉和窮人走投無路的心情就刻畫得細致人微,遠勝過空洞浮泛的抒情和不著邊際的烘托渲染。《死不著》中也有比喻,不過很少孤立地使用,而是把“比”和“賦”緊密地結合起來,或先“賦”后“比”,如“我身上瘦的露著青筋,/眼窩塌下有酒盅兒深”,或由“比”而“賦”,如“夏天曬個黑鐵蛋,/冬里蹲在灶火邊”,這樣寫的好處是收虛實結合之效,使比喻——想象的翅膀依附于特定的實體,從而加深讀者對這些實體的認識。民歌常用“比興”,張志民對此卻有自己獨特的見解,他認為民歌中的“興”的用法有些固然很巧妙,但也有一些純粹為了湊韻腳,和下文并無內容、氣氛上的關聯,像“羊毛長了剪子鉸,/小妹為人膽子小”等民歌就是如此(見《詩緣》)。為了實實在在地刻畫貧苦農民的悲慘命運,詩人寧可從正面下硬功夫,而不求助于側面的烘托和過多的修飾。正是詩人這種獨特的藝術見解和創作實踐,才使《死不著》具有質樸遒勁的藝術風格,而和同一時期李季《王貴與李香香》、阮章競《漳河水》等其他民歌體敘事詩相區別。
《死不著》在藝術表現上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采用主人公自訴身世的方式,凡是出現于詩中的人物事件,不是靠第三者的介紹和敘述,而是多半從死不著的眼中看出,從死不著的口中道出,處處滲透了主人公的強烈愛憎,因此不少詩行可以說既是敘事又是抒情,如寫財主到死不著家中逼債不成,就狠毒地把死不著的娘轉賣時的情景:“立逼著把我娘賣到宋家地,半夜里趕來了黑毛驢。//我娘一見把臉摟,/鮮血成行兒往下流。//我爹在墻上撞腦袋,/我拉著驢尾巴不讓走。//“親娘呀!親娘呀!你不能走!/你走了你兒叫誰收留?”人間慘劇,莫此為甚!“我”、“我爹”、“我娘”三人在這里都有動作,而這些動作又各如其人,不盡相同。三人中“我爹”和“我娘”明知悲劇無法挽回,欲哭無淚,欲訴難言,只有年幼的“我”還抱著一線幻想,在那里呼天搶地!讀著這樣浸透著人物(死不著)的血淚,由人物直接向讀者自訴身世的詩行,誰不為之心酸掉淚?
《死不著》是一首民歌體敘事詩,但不是現成的民歌的采用和聯綴,更不是民歌大搬家,詩人說他采用的是“體似民歌,但又不受民歌局限的寫法”(《詩緣》),從此可以看出詩人的藝術追求和創新。
解放以后詩人對《死不著》作了較大的修改,增加了死不著進行反抗的內容,但從藝術風格上說,仍然保持著原稿質樸遒勁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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