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婦·李金髮》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長發披遍我兩眼之前,
遂隔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
與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
越此短墻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風怒號:
戰栗了無數游牧。
靠一根草兒,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腦能深印著;
或與山泉長瀉在懸崖,
然后隨紅葉而俱去。
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
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
化成灰燼,從煙突里飛去,
長染在游鴉之羽,
將同棲止于海嘯之石上,
靜聽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發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側,
永無熱淚,
點滴在草地
為世界之裝飾。
這是李金髮與中國讀者見面的第一篇詩作,大約寫于1922年。
李金髮在法國留學期間,專攻雕塑,卻迷上了當時風靡一時的法國象征派詩人波特萊爾、魏爾侖與瑪拉美。詩人心中沉睡的靈感被扣醒了。從二十歲起模仿象征派寫著他的詩作,一發而不可收,幾年里連續寫了《微雨》、《食客與兇年》、《為幸福而歌》三本詩集。《棄婦》就是《微雨》中的第一首詩。
李金髮特別注意詩歌意象的象征性,認為詩之需要象征“猶人身之需要血液”。他的這首《棄婦》,就是一篇典型的象征主義詩作。意象內涵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表面講一種意思,實際卻隱藏更深層的含義,便是這首詩的重要特征。
從表層意義看,這首詩是寫一被遺棄的婦女的悲哀。全詩分四節。前兩節的主述者是棄婦自身,詩中的“我”就是棄婦本人。第一節詩寫棄婦心境的痛苦:因為無心洗沐,長長的頭發披散在眼前,這樣也就隔斷了周圍人們投來的一切羞辱與厭惡的目光,同時也隔斷了自己生的歡樂與死的痛苦,“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是由眾人的疾視而轉向內心的絕望。接下去夜色降臨,成群的蚊蟲也一起而來,越過倒塌的墻角,在自己“清白的耳后”嗡嗡狂叫著,如像荒野上狂風怒吼一般,使無數的放牧者也為之戰栗了。寫的是自然景色,暗示的卻是世俗議論給棄婦帶來的壓力與痛苦。“人言可畏”的概念在這里化成了象征性的形象。
詩的第二節是寫棄婦不被理解的孤獨感。大意是:我的痛苦是無人理解的。連憐憫人的上帝也無法了解我內心的痛苦:只能靠一根弱不禁風的小草兒,與上帝的神靈在空曠的山谷里往返“對話”,實際說無法把痛苦向上帝訴說。我的悲哀只有小到可憐的“游蜂之腦”能留下印象,或者寂寞地與“山泉”一起“長瀉在懸崖”,隨著凋零的紅葉而被飄去了。
到了第三節轉變了敘述的主體。棄婦的獨白變成了詩人直接的敘述。這一抒情角度的轉換有利于從外形來雕塑棄婦的外在形態與內心痛楚。詩人以造型的意象烘托棄婦的隱憂和煩悶。他告訴人們:棄婦的隱憂與煩悶是無法排遣的。由于這深隱的憂愁使得她的行動步履艱難而遲緩,無法驅遣的煩悶連時間的流逝也不能得到解除。“煩悶”講的時間,指的是人情,人的“煩悶”即使夕陽之火也無法銷熔,化成灰燼,“長染在游鴉之羽”,與游鴉一起同棲于礁石上,“靜聽舟子之歌”。這是棄婦可憐的愿望,卻是無法實現的愿望。詩的最后一節,寫棄婦在極度的孤獨與哀戚中,只身到墓地上徘徊,想向那永訣的人一訴自己痛苦的心境。悲苦是那么長久了,人蒼老了,眼淚哭干了,詩的尾聲是十分沉重而絕望的:“永無熱淚,/點滴在草地/為世界之裝飾”。短促的句式更強化了痛苦情感的表達。
從整首詩看來,詩人對棄婦內心的悲哀、孤獨和絕望的痛苦,寫得相當深刻入微,形象蘊藉,充滿了流動性和雕塑感。詩人的同情與棄婦的命運融而為一,沒有概念的鋪敘或感情直白的弊病。
在李金髮的詩篇中,幾乎沒有以人道主義思想來抒寫現實中勞動人民悲苦的詩篇。這首《棄婦》,同樣包含著深層的象征意義。詩人是借“棄婦”這個總體意象隱寓著自身漂泊無定孤獨寂寞的命運。這首詩也就成了李金髮自身命運感慨的象征。在中外傳統詩歌中,用“棄婦”的形象來暗寓自身命運的不乏其例。李金髮不同之處在于,棄婦這一形象已經不是客觀實體的描寫,而是為了展示“心靈狀態”選定的一種情感對應物。棄婦的形象在這首詩里已經成了一個情感的象征符號,它的背后有深幽的象征內涵。象征詩形象的朦朧性,內涵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給詩的讀者帶來了理解的困難,也帶來了更柔韌的審美的彈性。棄婦的總體形象和各節的意象展開,以陌生和新鮮啟示著讀者創造性的想象。李金髮的詩被周作人稱贊為新詩的“別開生面之作”,原因就在這些詩有一種“余香和回味”。
新穎繁復的意象之缺乏是新詩誕生之后最薄弱的環節。李金髮得益法國象征派的啟示,非常重視詩歌意象的創造。這些意象有些來自西方文學的啟迪,有一種陌生感,如“靠一根草兒,與上帝之靈往返在空谷里”,有的就與傳統的意象相聯系,給讀者親切的聯想,如長瀉懸崖的“山泉”,與水漂流的“紅葉”、“游鴉之羽”上的夕陽之火……一連串動的與靜的意象,在抒情鏈條中構成意象的組合,把詩人的情緒暗示渲染得非常充分。這首詩說明,李金髮以自己豐富想象創造的紛繁新穎的意象,豐富了二十年代新詩的表現方法。李健吾先生說:李金髮對新詩最大的貢獻是意象的創造,這個評價是恰如其分的。
讀《棄婦》,有一種神秘的感傷氛圍。神秘也是美的一種范疇。為了達到這種效果,李金髮特別注意意象與意象、詞語與詞語之間的跳躍性。一些意象或詩句表面看沒有什么連貫性,甚至往往打破了語法邏輯的規范。“與鮮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字面意義與內涵有很大距離,讓讀者去猜想。“如荒野狂風怒號:戰栗了無數游牧”,本是一個顯喻,但后一句歐化的句式,增加了讀者理解的障礙,這障礙本身就是一神秘,征服神秘本身也是一種審美的愉快。有些詞語的搭配,按習慣看來很不合理,如隱憂“堆積在動作上”,裙裾不僅“衰老”,還能發出“哀吟”,讀者在這不合理的詩句中,如果進一步想象,就會更強烈地感到詩人表現的棄婦行動遲緩、精神恍惚、心境悲哀之極的狀態。這些方法是怪異的,但在內在抒情上又是合理的,不相關的遠取譬或通感的方法,起到了強化詩歌暗示功能的作用。
上一篇:《山·延安組歌(選一首)·魯藜》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下一篇:《當你從我的窗下走過·舒婷》全文與讀后感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