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汲鄭列傳第六十·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1]?！疯b賞

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見，士亦以此不附焉^[2]。然好學(xué)，游俠^[3]，任氣節(jié)，內(nèi)行修潔^[4]，好直諫，數(shù)犯主之顏色^[5]，常慕傅柏、袁盎之為人也^[6]。善灌夫、鄭當時及宗正劉棄^[7]。亦以數(shù)直諫，不得久居位。

當是時，太后弟武安侯蚡為丞相，中二千石來拜謁，蚡不為禮^[8]。然黯見蚡未嘗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學(xué)儒者^[9]，上曰吾欲云云^[10]，黯對曰：“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11]，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變色而罷朝。公卿皆為黯懼。上退，謂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戇也^[12]!”群臣或數(shù)黯^[13]，黯曰：“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于不義乎? 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14]!”

黯多病，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shù)^[15]，終不愈。最后病，莊助為請告^[16]。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職居官，無以逾人。然至其輔少主，守城深堅，招之不來，麾之不去，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17]?！鄙显唬骸叭弧９庞猩琊⒅?sup>[18]，至于黯，近之矣?！?/p>

大將軍青侍中，上踞廁而視之^[19]。丞相弘燕見，上或時不冠^[20]。至如黯見，上不冠不見也。上嘗坐武帳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黯，避帳中，使人可其奏^[21]。其見敬禮如此^[22]。

張湯方以更定律令為廷尉^[23]，黯數(shù)質(zhì)責湯于上前^[24]，曰：“公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yè)，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 ，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虛，二者無一焉^[25]。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26]? 公以此無種矣^[27]。”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28]，黯伉厲守高不能屈^[29]，忿發(fā)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cè)目而視矣^[30]!”

是時，漢方征匈奴，招懷四夷^[31]。黯務(wù)少事，乘上間^[32]，常言與胡和親，無起兵。上方向儒術(shù)，尊公孫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33]。上分別文法^[34]，湯等數(shù)奏決讞以幸^[35]。而黯常毀儒，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筆吏專深文巧詆^[36]，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勝為功^[37]。上愈益貴弘、湯，弘、湯深心疾黯^[38]，唯天子亦不說也^[39]，欲誅之以事^[40]。弘為丞相，乃言上曰：“右內(nèi)史界部中^[41]多貴人宗室，難治，非素重臣不能任^[42]，請徙黯為右內(nèi)史?！睘橛覂?nèi)史數(shù)歲，官事不廢。

【段意】 寫黯的個性、愛慕、交游及君臣對他的敬譽。他為了“在其位”不“辱朝廷”，針對武帝“多欲”——“征匈奴，招懷四夷”、“向儒術(shù)，尊公孫弘”，重用張湯為廷尉更定律令等問題，朝上直諫，朝下規(guī)勸，又多次在武帝面前當著弘、湯戳穿其非為，終于招致報復(fù)。公孫弘作了丞相借口向武帝一奏，便調(diào)京城地面作右內(nèi)史。

注釋

[1]性倨:秉性高傲。少禮:少有世俗禮數(shù)。面折:當面指責人家。[2]忍見:忍,抑制,按捺。焉:用與“之”同。指代黯。[3]游俠:好交游任俠。[4]內(nèi)行修潔:私居時品行整飭廉潔。內(nèi)行,私居時的品行。修,整飭。[5]好直諫:直言規(guī)諫成性。數(shù)犯主之顏色:屢次冒犯皇帝的面子。[6]傅伯:梁人,為梁孝王將。袁盎:楚人,為吳王濞相。兩人以剛直敢言著稱于世。[7]灌夫:潁陰(今河南許昌市)人。為人剛直,仗義敢為。宗正劉棄:宗正,官名。九卿之一?！稘h書·汲黯傳》作劉棄疾,《公卿表》作劉棄。[8]中二千石來拜謁,蚡不為禮:秩滿二千石以上的官員(指九卿)來拜謁田蚡,蚡卻傲不答禮。田蚡,詳見《魏其武安侯列傳》。中二千石:漢制,秩二千石者一歲得一千四百四十石,實際不滿二千石。中二千石者,一歲得二千一百六十石。中,滿。秩,俸給。[9]文學(xué)儒者:指董仲舒、莊助、公孫弘、司馬相如等通文學(xué)經(jīng)術(shù)之士。[10]吾欲云云:云云即如此如此。東漢荀悅《漢紀·孝武帝紀一》記此事云:“帝問汲黯曰:‘吾欲興政治,法堯、舜,如何?’黯曰:‘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如何欲效堯、舜之治乎?’上大怒?！笨芍霸圃啤奔础芭d政治、法堯、舜”的省語。[11]陛下內(nèi)多欲:帝王好聲色狗馬、求長生不老之類謂之小欲;想建文德武功、臣服周邊國家之類謂之大欲。武帝小欲、大欲兼有,故稱多欲。[12]甚矣,汲黯之戇也:汲黯憨厚剛直得太過分了!戇(zhuang):憨厚剛直。[13]群臣或數(shù)黯:或,無指代詞,有的人。數(shù)(shu):責備。[14]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奈辱朝廷何:輔弼(bi),幫助,糾正。從(zong)諛,放肆諂媚。承意,迎合心意。全句說,天子設(shè)置三公九卿這些高官要職就是要求他們起到匡正救過作用,難道讓自己放任諂媚迎合心意,使主上墮落到不合正道的地步嗎?既然已經(jīng)位居公卿,即使愛惜身家性命,怎能使國家蒙受恥辱! [15]病且滿三月,上常賜告者數(shù):且,將近。告,休假。漢制,病假滿百日就要免職。賜告者數(shù):武帝不讓汲黯免職,一再給他延長假期。[16]莊助為請告:莊助替汲黯請求武帝賜告。莊助,吳人,武帝初即位,郡舉賢良對策,提拔為中大夫,后為會稽守?；茨贤鮿踩氤?厚賂助,私相交議。安反,被誅。[17]守城:城,應(yīng)從《漢書》作“成”。守成就是堅守祖先開創(chuàng)的帝業(yè)。麾,同“揮”。賁、育,古代勇士孟賁、夏育。全句說,至于論到他輔佐年幼的天子(武帝即位時年僅十六歲),維護漢朝的帝業(yè),別人引誘他不動,排斥他不垮,即使有自稱孟賁、夏育的勇士,也不能奪去他的志節(jié)。[18]社稷之臣:古代能安邦定國,可與國家共存亡的重臣。[19]大將軍青侍中,上踞廁而視之:青,衛(wèi)青,武帝衛(wèi)皇后的同母弟。侍中,入侍宮中。踞,坐或蹲。廁,床側(cè)。全句說,大將軍衛(wèi)青進宮侍奉武帝,武帝隨便坐在臥室召見衛(wèi)青。[20]丞相弘燕見,上或時不冠:弘,公孫弘。薛(今山東滕州市南)人。燕,私。燕見,平時私下謁見;別于正式朝會。或時,有時。當時不冠是失敬。[21]武帳:天子升殿舉行隆重典禮時所用的帷帳。帳中四周陳設(shè)矛、戟、鉞、楯、弓矢五種兵器以示威武而備非常,故稱武帳。使人可其奏:派近侍之臣傳言,批準他的奏事?？?許可。[22]其見敬禮如此:汲黯被武帝敬重到這樣程度。見,被。此句與前“以莊見憚”相應(yīng)。[23]張湯方以更定律令為廷尉:張湯,杜(今陜西長安縣)人,以善治獄被武帝寵信。更(geng):再,引申為另外。律,法。如稱秦律、漢律。更定律令,另外制定新的法律法令。漢初約法省刑,天下大治。由于武帝“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天下動蕩,奸宄不勝,舊的漢律不能適應(yīng)新的形勢變化,故有此舉。廷尉,九卿之一,掌司法的最高官。[24]黯數(shù)質(zhì)責湯于上前:汲黯屢次在武帝面前質(zhì)問、責難張湯。[25]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yè),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虛,二者無一焉:對皇上你沒做到發(fā)揚先帝的豐功偉業(yè),使國安民富,對臣民你沒做到遏止天下的邪惡罪心,使監(jiān)獄無犯人,兩樣沒一樣做到。囹圄(ling yu):監(jiān)獄?！鞍鹊壑I(yè)”的目的是“安國富民”,“抑天下之邪心”的目的是“囹圄空虛”,故譯文變動了語序。[26]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非,指案情辦錯?？?痛苦。放析,散亂,破壞。約束,指漢高帝制訂的法令。紛,紛亂。更,變更。全句說,案情辦錯致人痛苦不管,只顧兇殘刻酷地干,社會秩序受到破壞不管,只顧成就自己的功勞,為什么竟敢把高皇帝定的規(guī)章法令也胡亂更改呢? [27]無種:絕種,即斷子絕孫。實際謂將犯大罪,子孫被殺光。[28]湯辯常在文深小苛:指張湯辯論時總是引據(jù)法律條文,曲加解釋,苛求小節(jié)。[29]黯伉厲守高不能屈:伉厲,正直嚴肅。守高,堅持原則。汲黯正直嚴肅堅持原則不屈服。[30]重(chong)足:立正。側(cè)目而視:斜著眼偷看。全句說,使天下百姓規(guī)規(guī)矩矩立正站著,不敢抬起眼正視的,必然是張湯的嚴刑峻法! 極言恐怖,人民無所措手足。[31]招懷四夷:招懷,勸說歸順臣服。四夷,指東越、南越、西南夷、朝鮮。[32]乘上間:間(jian),空隙,引申為機會。趁有向武帝進言機會。[33]吏民弄巧:官吏舞文弄法,百姓(豪強大賈)取巧逃避。[34]分別文法:拿新訂的律令分別治罪。[35]湯等數(shù)奏決讞以幸:決讞(nie):判決的案件。幸,寵任,偏信。全句說,武帝要用法分別處理那些弄巧的吏民,張湯等人便常常把判決的罪案奏上去迎合他以取寵邀信。[36]面觸:當面戳穿。懷詐飾智:內(nèi)心懷藏欺詐,表面粉飾智巧。阿(e):迎合。取容:取悅,討好。刀筆吏:指張湯。深文巧詆:歪曲法律條文奸巧的羅織罪名。詆,毀謗。引申為羅織罪名。[37]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勝為功:深陷人民于罪網(wǎng),使冤情不得還它本來真面目,拿鎮(zhèn)壓人民作為功勞。反,同“返”。勝,戰(zhàn)勝,引申為鎮(zhèn)壓。[38]深心疾黯:內(nèi)心深深的痛恨汲黯。[39]唯天子:唯,因。說 (yue): 同 “悅”。[40]欲誅之以事: 主語是弘、湯。[41]界部中: 管轄內(nèi)。[42]非素重臣不能任:不是平素著名的重臣不能擔此重任。這是公孫弘陷害汲黯巧飾之辭。武帝準其奏,也是“天子亦不說” 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