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器,是故大備。大備,盛德也。禮釋回,增美質,措則正,施則行。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故君子有禮,則外諧而內無怨,故物無不懷仁,鬼神饗德。
先王之立禮也,有本有文。忠信,禮之本也;義理,禮之文也。無本不立,無文不行。禮也者,合于天時,設于地財,順于鬼神,合于人心,理萬物者也。是故天時有生也,地理有宜也,人官有能也,物曲有利也。故天不生,地不養,君子不以為禮,鬼神弗饗也。居山以魚鱉為禮,居澤以鹿豕為禮,君子謂之不知禮。故必舉其定國之數,以為禮之大經。禮之大倫,以地廣狹;禮之薄厚,與年之上下。是故年雖大殺,眾不匡懼,則上之制禮也節矣。
禮,時為大,順次之,體次之,宜次之,稱次之。堯授舜,舜授禹,湯放桀,武王伐紂,時也。《詩》云:“匪革其猶,聿追來孝。”天地之祭,宗廟之事,父子之道,君臣之義,倫也。社稷山川之事, 鬼神之祭,體也。喪祭之用,賓客之交,義也。羔豚而祭,百官皆足,大牢而祭,不必有余,此之謂稱也。諸侯以龜為寶,以圭為瑞。家不寶龜,不藏圭,不臺門,言有稱也。
……
孔子曰:“禮,不可不省也。禮不同,不豐,不殺。”此之謂也。蓋言稱也。禮之以多為貴者,以其外心者也。德發揚,詡萬物,大理物博,如此,則得不以多為貴乎?故君子樂其發也。禮之以少為貴者,以其內心者也。德產之致也精微,觀天下之物無可以稱其德者,如此,則得不以少為貴乎?是故君子慎其獨也。古之圣人,內之為尊,外之為樂,少之為貴,多之為美。是故先王之制禮也,不可多也,不可寡也,唯其稱也。
是故君子大牢而祭謂之禮,匹士大牢而祭謂之攘。管仲鏤簋朱纮,山節藻棁,君子以為濫矣。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揜豆,澣衣濯冠以朝,君子以為隘矣。是故君子之行禮也,不可不慎也,眾之紀也,紀散而眾亂。孔子曰:“我戰則克,祭則受福。”蓋得其道矣。
君子曰:“祭祀不祈,不麾蚤,不樂葆大〔51〕,不善嘉事〔52〕,牲不及〔53〕肥大,薦〔54〕不美多品。”
孔子曰:“臧文仲〔55〕安知禮?夏父弗綦逆祀而弗止也〔56〕,燔柴于奧〔57〕。夫奧者,老婦〔58〕之祭也,盛于盆,尊于甁〔59〕。”
禮也者,猶體也。體不備,君子謂之不成人。設之不當,猶不備也。禮有大有小,有顯有微。大者不可損,小者不可益,顯者不可揜,微者不可大也。故經禮三百,曲禮三千,其致一也。未有入室而不由戶者。君子之于禮也,有所竭情盡慎,致其敬而誠若〔60〕,有美而文而誠若。君子之于禮也,有直而行也,有曲而殺也〔61〕,有經而等也〔62〕,有順而討〔63〕也,有摲而播也〔64〕,有推而進也,有放而文〔65〕也,有放而不致〔66〕也,有順而摭〔67〕也。
三代之禮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68〕,夏造殷因。周坐尸〔69〕,詔侑武方〔70〕,其禮亦然,其道一也。夏立尸而卒祭,殷坐尸。周旅酬六尸〔71〕,曾子曰:“周禮其猶醵〔72〕與?”
君子曰:“禮之近人情者,非其至〔73〕者也。郊血〔74〕,大饗腥〔75〕,三獻爓〔76〕,一獻孰〔77〕。是故君子之于禮也,非作而致其情也,此有由始也。是故七介〔78〕以相見也,不然則已愨〔79〕;三辭三讓而至,不然則已蹙〔80〕。故魯人將有事于上帝,必先有事于頖宮〔81〕;晉人將有事于河,必先有事于惡池〔82〕;齊人將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83〕。三月系〔84〕,七日戒〔85〕,三日宿〔86〕,慎之至也。故禮有擯詔〔87〕,樂有相步〔88〕,溫之至也。”
禮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故兇事不詔〔89〕,朝事以樂〔90〕;醴酒〔91〕之用,玄酒〔92〕之尚;割刀〔93〕之用,鸞刀〔94〕之貴;莞簟之安〔95〕,而稾鞂〔96〕之設。是故先王之制禮也,必有主也,故可述而多學也。
君子曰:“無節〔97〕于內者,觀物弗之察矣。欲察物而不由禮,弗之得矣。故作事不以禮,弗之敬矣。出言不以禮,弗之信矣。故曰:‘禮也者,物之致〔98〕也。’”
是故昔先王之制禮也,因其財物而致其義焉爾。故作大事必須天時,為朝夕必放于日月,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是故天時雨澤,君子達亹亹〔99〕焉。是故昔先王尚有德,尊有道,任有能,舉賢而置之,聚眾而誓之。是故因天事天,因地事地,因名山升中于天,因吉土以饗帝于郊。升中于天,而鳳皇降,龜龍假〔100〕;饗帝于郊,而風雨節,寒暑時。是故圣人南面而立而天下大治。
〔注釋〕 回:邪惡。釋回:消除邪惡。 措:安放,加于。 竹箭:一種細小的竹子。筠(yún):竹子的青皮。 二者:指外表和內心。大端:基本方面。 柯:草木的枝莖。 物:這里指人。 饗(xiǎnɡ):享有。 本:根本,內容。文:外部表現,形式。 設:合。 人官:人的感官。能:功能。 物曲:物體的性能。 豕(shǐ):豬。 定國:立國。數:賦稅收入的數目。 大經:大法。 大倫:等級次第。 與:以,根據。年:收成。 殺:歉收。 匡:同“恇”,懼怕。 上:指君主。 體:準則。 宜:義理,原則。 稱:相稱,恰當。 《詩》:指《詩經·大雅·文王有聲》。 匪:非。革(jí):通“亟”,急迫。猶:計謀。 聿(yù):虛詞,無義。來孝:自古以來的美德。 倫:次序,類別,等級,人倫關系。 羔:羊羔,大夫祭祀用羊羔。豚(tún):小豬。士祭祀用小豬。 百官:助祭之人。皆足:都可以得到獻祭的牲畜的一部分。 大牢:祭祀時并用牛、羊、豬三牲。 家:大夫。 臺門:古時諸侯所筑用以瞭望守衛的土壘,大夫不可建。 省:考察。 不豐:應少不可多。 不殺:應多不可少。 外心:用心于外,指君主殫精竭慮治理國家。 詡(xǔ):普施,普及。 大理:治理的范圍廣大。物博:處理的事情繁多。 內心:專心于內。 德產:德性。致:最高程度。 君子:大夫以上。匹士:即士。攘(ránɡ):有侵奪、偷竊、擾亂之義。 管仲(?—前645):春秋齊國政治家,輔助齊桓公成就霸業。簋(ɡuǐ):古代祭祀宴享時盛黍稷的器皿。鏤簋:用鏤刻花紋的玉裝飾的簋。朱:紅色。纮(hónɡ):古代冠冕上系于頷下的帶子。 山節:山形的斗拱。藻棁(zhuó):畫有水藻紋的梁上短柱。 濫:過分。 晏平仲(?—前500):春秋后期齊國政治家。 肩:牲畜的腿根部。揜(yǎn):同“掩”,遮蓋。豆:古代盛食物用的器具。 澣(huǎn):洗滌。澣衣:洗舊了的衣服。濯(zhuó):洗。濯冠:洗舊了的帽子。 隘:小氣。 紀:準則,法度,指禮。 祈:求。 麾:快意。蚤:同“早”。麾蚤:以先祭為快。 〔51〕 葆大:指器物的高大。 〔52〕 嘉事:指冠禮、婚事。 〔53〕 不及:不必等到。 〔54〕 薦:祭品。 〔55〕 臧文仲:春秋時代魯莊公至文公四朝賢大夫。〔56〕 夏父弗綦:魯文公時負責祭祀的官員。逆祀:指祭祀魯先君時顛倒了次序。 〔57〕 燔(fán)柴:祭天之禮。奧:指爐灶。 〔58〕 老婦:指炊事之神。 〔59〕 尊于甁:以瓶作酒尊。 〔60〕 致:傳達,表達。若:順,指順乎天理。 〔61〕 曲:曲折地表達感情。殺:指減少一些做法。 〔62〕 經而等:一般規定父死服三年喪,任何人都當如此。 〔63〕 順:自上而下的順序。討:去除,減少。 〔64〕 摲(chàn):鏟除。播:傳播。摲而播:指取之于上而傳播于下。 〔65〕 放:仿效。文:文飾。 〔66〕 致:達到,做到。 〔67〕 摭(zhí):拾取,采取。 〔68〕 或素或青:各個時代崇尚的顏色不同。 〔69〕 尸:古代祭祀時,代死者受祭、象征死者神靈的人。 〔70〕 詔:告。侑(yòu):勸。武:當為“無”,因聲似而誤。方:常規。 〔71〕 旅:祭祀名。酬:勸酒。 〔72〕 醵(jù):湊錢飲酒。 〔73〕 至:最好的。 〔74〕 郊:祭天。血:牲血。 〔75〕 大饗(xiǎnɡ):祭祀先王。腥:生肉。 〔76〕 三獻:祭祀名,郊祭時要三次獻酒,故名。爓(xún):一種祭品,將肉放入湯內,半熟取出。〔77〕 一獻:小規模的祭祀。孰:同“熟”,熟肉。 〔78〕 介:傳賓主之言的人。 〔79〕 愨(què):樸實,謹慎。 〔80〕 蹙(cù):急迫。 〔81〕 頖(pàn)宮:同“泮宮”,周代諸侯設立的太學。 〔82〕 惡(hū)池:滹沱河。 〔83〕 配林:樹林名,在泰山西南方。 〔84〕 系:把用于祭祀的牲畜系在圈里。 〔85〕 戒:古禮規定,祭祀父母前七日不御、不樂、不吊,稱為“散齋”。 〔86〕 宿:戒齋。 〔87〕 擯(bìn)詔:介紹賓主的人。 〔88〕 相(xiànɡ)步:古代樂師多為盲人,扶助導引他們的人叫相步。 〔89〕 不詔:是說不等到正式通知就哀哭。 〔90〕 朝事:朝廷燕樂群臣之事。樂(yùe):奏樂。 〔91〕 醴(lǐ)酒:甜酒。 〔92〕 玄酒:上古祭祀用水,后引申指薄酒。 〔93〕 割刀:當時使用鋒利的刀。 〔94〕 鸞刀:古刀,不鋒利。 〔95〕 莞(ɡuān):用蒲草織成的席子。簟(diàn):細竹席。 〔96〕 稾(ɡǎo)鞂(jiē):粗劣的秸稈。 〔97〕 節:經驗。 〔98〕 致:準則。 〔99〕 亹(wěi)亹:勤勉不倦。 〔100〕 假:借用。
〔鑒賞〕 自西周初年以來,經過數百年的發展,禮制變得十分完備,對人們的行為方式規定得十分具體而周詳,其細目多達數千項。這樣,如何認識和對待它們就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理論的和實際的問題。《禮器》篇就是論述制定和實行禮的原則,以便于人們在實踐中正確地把握這些細目,既為了防止對它們的濫用,也是為了避免食古不化,生搬硬套。《禮記·曲禮上》提出了禮的三項原則,即“自卑而尊人”、“禮從宜,使從俗”和“禮尚往來”。《禮器》對禮的法則作了更充分、更詳細的說明,其中最重要的有:
首先,《禮器》提出禮有內有外,有本有文,須內外、本文兼備。所謂“內”就是內心、情感;“外”就是外表、行為。“本”即根本,指禮所體現的道德觀念;“文”即形式,指禮節儀式。文章第一、二段強調內與外、本與文二方面必須兼顧,不可偏廢。作者把人實行禮比喻像竹子有青皮、松柏有圓心這兩方面,說內與外二者“居天下之大端”。文章把“忠信”稱為“禮之本”,把“義理”(當指禮節儀式上的行為準則)說成是“禮之文”,認為“無本不立,無文不行”。但是更值得注意的是,文章并不把兩者同等看待,而是把人的心靈、情感、道德意識確定為更重要的方面。正像松柏一類的植物,其內在的本質決定了它們“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在不同的情境中人們的心靈狀態、情感反應形成了特定的禮儀行為。“禮之本”這一范疇本身就表明道德意識是禮的靈魂,是禮的根本方面。《禮器》主張禮須“反本”,就是要返回本心。這顯然是針對現實社會中人們行禮有名無實的現象而言的。正是由于心靈、情感、道德意識是決定性的方面,所以《禮器》提出禮既可以多為貴,也可以少為貴;既可以大為貴,也可以小為貴,只要能恰當表達虔敬的情感就是適宜的做法。相反,如果沒有純正的心靈,即使在細節上做足工夫,也不符合禮的精神。《禮器》這方面的思想有助于儒家的禮避免蛻化為繁文縟節,變成一種形式主義的表面文章。
其次,禮以時為大。文章第三段列舉了決定禮的正確性的主要因素,其中以“時”為首要方面,優先于順、體、宜、稱。所謂“時”,就是指時代,泛指特定時間中各種具體條件。《禮器》認為每一個時代有其特定的禮,不同的時代禮也不同。堯、舜傳賢不傳子,分別把天子之位禪讓給舜、禹。與這種做法相反,商湯以武力滅夏,取得中央政權,周武王也是興兵征討,滅了商紂王,取而代之。他們的做法都是正確的,《禮器》解釋說,這是由于時代條件不同。禮以時為大的命題意味著,人們不應當固守過時陳舊的禮制,時代條件改變了,就應當改革,破舊立新。因此,后世的改革派,如王安石、康有為等,無不使用禮以時為大的理念,批判當時的守舊勢力或頑固派。這一理念成為抵消儒家傳統中保守傾向的重要理論工具。
再次,禮惟以稱為準。稱意為相稱、適合。雖然稱在決定禮的正確性的諸要素中被列為最后一項,卻是作者最關注的方面,《禮器》的大部分內容實際上都是講述稱的問題,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稱包含了多種意義。第一,禮須同實行者的生活環境相一致。作者提出,凡是天地不能生養的東西,君子不把它們用于禮,祭祀時鬼神也是不會享用的。此外,當地不出產的物品也不能用于禮,所以《禮器》說:“居山以魚鱉為禮,居澤以鹿豕為禮,君子謂之不知禮。”第二,禮必須與實行者的物質條件相符,不可做力所不及之事。文章指出,禮的等級高低要看國土的大小而定,用于禮的物品要根據年景的好壞而定。這就是說,遇到歉收的年份,禮就不能鋪張。所以它說:即使遇到荒年,人們也不會感到恐慌,因為那時舉行禮所使用的財物是有節制的。第三,禮應當與人們的社會身份相稱,比如諸侯可以把龜作為寶物,以圭為吉祥的象征,但大夫則不能有龜、圭等寶物。周禮對于哪一種身份應當有什么樣的待遇,作了十分具體的規定,在古人看來,這些規定是與他們的身份相稱的。第四,禮應當與實行者所從事的活動的種類和性質相一致。一個人做什么事,就要實行相應的禮。比如天子用心于治理天下,舉行禮就要規模宏大,物品豐盛,因而以多為貴;如果一個人專注于內,加強精神修養,德性極為完美,天下之物沒有與其德性相稱的,這樣行禮就以少為貴。根據《禮器》,無論是多、大、高,還是少、小、下,都不應當是崇尚的惟一目標,無論是哪種具體的做法都不應當成為固定的模式。
稱的概念與禮以時為大的原則殊途同歸,都是要求禮以外部的具體情況為轉移,不能死板地照搬前人的做法,因此都賦予禮以一定的靈活性。孔子曾經說過,商、周兩代對于前朝的禮制都有所廢除,也都有所增益,并且斷言,后世也必定會永遠這樣做(見《論語·為政》),正是這些思想保證了中國數千年禮文化能夠與時俱進,而不是一仍舊貫地拘執于完備的周禮。
上一篇:《碩鼠》原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禮運》原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