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曰:“封!以厥庶民暨厥臣,達大家;以厥臣達王,惟邦君。汝若恒,越曰:‘我有師師:司徒、司馬、司空、尹旅。’曰:‘予罔厲殺人。’亦厥君先敬勞,肆徂厥敬勞。肆往奸宄殺人歷人宥,肆亦見厥君事戕敗人宥。”王啟監,厥亂為民,曰:“無胥戕,無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屬婦,合由以容。”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養引恬,自古王若茲監,罔攸辟。”惟曰:“若稽田,既勤敷菑,惟其陳修,為厥疆畎;若作室家,既勤垣墉,惟其涂塈茨;若作梓材,既勤樸斫,惟其涂丹雘。”今王惟曰:“先王既勤用明德,懷為夾,庶邦享作,兄弟方來,亦既用明德。后式典集,庶邦丕享。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于先王,肆王惟德用,和懌先后迷民,用懌先王受命。已,若茲監!”惟曰:“欲至于萬年,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
〔注釋〕 封:康叔,周武王同母弟。 達:通達,指傳達政令。大家:指卿大夫。此句應為“以大家達厥庶民暨厥臣”,同樣,下一句應為“以王惟邦君達厥臣”。惟:與。 若:這,這樣。恒:常。 越:及,并且。 師師:眾多的官員。 司徒:古代中央官員,管理土地和人民。司馬:古代中央官員,管理軍政和軍賦。司空:古代中央官員,管理建筑、水利工程。以上合成“三公”。尹旅:眾大夫。 罔:不會。厲:濫殺無辜。 敬勞:尊敬、慰勞。 肆徂(cú):趕快去。 肆往:過去、以往。奸宄:內外作亂的人。 殺人歷人:殺努力的人。 宥:寬恕。 肆亦:同“肆往”,過去。 見:刺探。 戕(qiānɡ):殘害人的肢體。 啟監:指分封諸侯,統治臣民。 亂:即“率”,大抵。為:教化。 胥:相。 敬寡:即矜寡、鰥寡,老而無妻謂之鰥。老而無夫謂之寡。 屬:附屬、從屬,指地位低下。 合:同樣。由:教導。容:寬容。 效:教。邦君:諸侯王。越:以及。御事:指王室近臣。 引養引恬:長治久安。 攸:所。辟:邪僻。指犯上作亂。 稽:種。 敷:播種。菑(zī):新開墾的土地。 惟:思考。陳修:修治。 畎(quǎn):田間水渠。 垣墉(yōnɡ):墻。 塈(xì):涂屋頂。茨:以茅草蓋屋。 梓材:良材。 樸:去皮。斫(zhuó):加工。 丹雘(huò):油漆用的紅色顏料。 懷:來。夾:輔。 庶:眾多。享:獻,即納貢。 方:國。 后:國君。式:乃。典:經常。集:聚會。 付:給予。越:與。厥:其。 肆:今。 和懌(yì):心悅誠服。迷民:頑民。 用:因而。懌:終,完成。 若茲:如此。監:總結經驗教訓。
〔鑒賞〕 此文與《尚書》中的《康誥》、《酒誥》一樣,也是周公以周成王的名義教育周武王同母少弟康叔的誥詞。在周滅商之后,周武王封紂王兒子武庚(字祿父)治理殷商舊民,為了防止武庚叛亂,武王同時封其弟管叔鮮于管(今河南鄭州)、蔡叔度于蔡(今河南上蔡)、霍叔處于霍(今山西霍州),讓他們監視殷商舊貴族。然而“三監”實際上起了相反的作用。武王一死,繼位的成王年幼,周公攝政,三叔不滿,竟然串通武庚發動叛亂。周公用了三年時間平定了叛亂,處死了主兇武庚、管叔,流放蔡叔,把作為協從的霍叔貶為庶民;同時將殷代疆土分作兩部分,一部分大約是今天河南省商丘縣以東至江蘇省銅山縣以西的一大片地方,由紂王庶兄微子啟治理,封為宋,國都即在商丘;另一部分是黃河與淇水之間殷商舊地,包括商舊都朝歌,封為衛,由周文王第八子康叔管轄。康叔當時年幼,在他即將赴任之時周公作《梓材》給予指導,向他傳授治國安邦的經驗。
《梓材》所闡述的中心論題是圍繞如何才能使國家達到長治久安(“引養引恬”)的問題展開的。周公提出了四項治國大政方針,第一是關心、尊重下屬官員。殷商本來就以大國自居,其貴族從來就看不起“小邦周”等諸侯國,紂王統治被推翻以后,他們一直不甘心失敗,指望有朝一日能夠恢復他們失去的特權。武庚叛亂的被鎮壓更加深了他們對周人的仇恨,因此康叔面臨的是非常復雜的環境,治理殷商故地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對于康叔來說,首先必須要有一支能夠依靠的力量,這樣才能在那塊地方站住腳。所以周公首先強調應當盡力團結屬官,在到達衛之后,應首先對他們表示尊敬和慰勞(“肆徂厥敬勞”),這樣,才能夠得到屬官的支持和擁護,實施對于殷商故地的統治。
第二,不要濫殺無辜,要寬恕有罪之人,以安撫人心。康叔的駐地原先是商的國都,有很多人長期與周為敵,甚至參與了武庚的叛周,即所謂“奸宄殺人歷人”、“見厥君事戕敗人”。周公認為要緩和矛盾,安定社會秩序,所以提出“予罔厲殺人”,要求康叔對這些人予以寬宥,對于那些殺過人,或刺探情報、殘害他人身體的人,只要他們不再作惡,就要加以寬容。應當說周公的這一意見是非常正確的。它對于周初政權的穩定起了十分積極的作用。
第三,關心、愛護百姓,這是周公民本思想的體現,也是周朝先輩所開創的優良傳統。在周公看來,人民是一國之根本,百姓的擁護是政權穩定的基本保證。所以他要求康叔讓下面的官員不要殘害、虐待人民,要尊重治內的鰥寡孤獨,即使那些地位卑賤的婦人也要給予關愛,他們犯了罪,要加以原諒;還要設法養活百姓,使他們能夠安心地生活,不至于起來犯上作亂。
第四,努力實行德政,這是周公倡導的治國的主要手段,在誥詞中周公一再強調德政的重要性,指出周朝先前的國王都是辛勤地推行以德治國的方針,一些賢臣也都積極主動地協助國君將美德運用于政務之中;許多諸侯國來朝貢,表示臣服,就是因為周王實行德政的緣故;同樣,只有實行德政,殷商頑民才會心悅誠服地服從周朝君主的統治。《梓材》豐富和加強了古代的德治思想,它同《尚書》中的其他篇章一起構成了儒家德政的政治理念的主要來源。
《梓材》的文字不僅表現了周公的卓越的政治理念,而且反映了周公作為周初杰出的政治家的高尚人格。他對周朝政治懷有強烈的責任感,勤勉于政事,始終以“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詩經·小旻》)的心態對待攝政大任,對年幼的康叔能否肩負起使命一直放心不下,因此對其可能遇到的問題作了十分細致周到的考慮,提出了一些具體的、切實可行的意見,諄諄教導康叔應當怎樣治國。他的胸襟廣闊,雖然終身同殷人作了艱難的斗爭,但仍以周朝的根本利益為重,沒有被對殷人的仇恨所左右,不是主張對他們加以無情的打擊,相反強調對戰敗的敵人要寬容。他既以歷史的眼光,主張維護、發揚傳統,又從實際出發,要求面對殷人對抗情緒強烈的現實,采取高超的手段,化解仇恨。《梓材》實際上成功地塑造了古代一個英明的政治家的形象。
從藝術手法上說,本文最大的特色是廣泛地采用比喻,題目“梓材”兩字原意良材,這題目就是一個寓有深意的比喻,它使人認識到治國不能隨心所欲,而是要像木匠加工上等木材那樣,要有寶貴的經驗和技藝,要勤奮努力,鍥而不舍,同樣,治國要深思熟慮,精心謀劃,要實施正確的政策,運用高明的政治藝術,如此方能達到國安民康的目的。誥詞又把治國比為種莊稼,要考慮開墾、整治土地,開挖溝渠,播下種子;又好比建造房屋,砌好了高墻矮墻以后,就要考慮以茅草蓋好屋頂,還要堵塞屋頂上的漏洞。所有這些比喻說明理政不能掉以輕心,而要不辭勞苦,深謀遠慮,篤行不倦;既要有遠大的目標,根本的措施,又要能妥善地采取即時的應對措施,這樣國家才能夠達到長治久安的目的。這些比喻既生動確切,又含義豐富,使深奧復雜的政治學說變得容易理解和接受。這種表達方法對于缺少政治經驗的年少的康叔來說尤其適合。因此,《梓材》在藝術上也達到了成熟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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