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新類·脫胎法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西麓亦是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者，十有二三，想見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別，此所謂脫胎法。(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

【詞例】

齊 天 樂

澤國樓偶賦

陳允平

湖光只在闌干外，憑虛遠迷三楚。舊柳猶青，平蕪自碧，幾度朝昏煙雨。天涯倦旅。愛小卻游鞭，共揮談塵。頓覺塵清，宦情高下等風絮。

芝山蒼翠縹緲，黯然仙夢杳，吟思飛去。故國樓臺，斜陽巷陌，回首白云何處。無心訪古。對雙塔棲鴉，半汀歸鷺。立盡荷香，月明人笑語。

【解析】周邦彥詞、前繼蘇秦，后開姜史以至草窗、西麓，在宋代詞人中推為巨擘。從其詞的內容說，除部分抒寫歌妓情愛外，多是寫景詠物之作，沉郁頓挫，姿態深厚，為詠物詞派開拓了道路。陳廷焯指出：“草窗西麓兩家，則皆以清真為宗，而草窗得其姿態，西麓得其意趣”。(《白雨齋詞話》卷八)又指出西麓取法清真，“特面目全別，此所謂脫胎法”。(《白雨齋詞話》卷二)脫胎法、即奪脫法，是由黃庭堅提出的，他指出：“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冷齋夜話》)世人解奪胎換骨，即以新的語言表達前人寫過的思想內容，或是從前人寫過的著作翻出新的意境，而要做到面目全非，不留痕跡。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清孫梅指出：“文章一技，要自有章法。若膠古人之成跡，而不能點化語句，此乃謂之死法。死法專祖蹈襲，則不能生于吾言之外; 活法奪胎換骨，則不能斃于吾言之內。斃吾言者，生吾言也，各為活法。”(《四六叢話》)從這段論述考慮，奪胎換骨雖重在 “意”的承襲，但也提出對 “活法”的重視，不能拋開講求繼承藝術構思與創作方法。周邦彥詞創作方法的特點有三： 一是離合相間。沈雄指出：“詞貴離合，行樂詞微著愁思，方不癡肥。怨別詞忽而展拓，不為本調所縛，方不為一意所苦，始有生動。”(《古今詞話》)周詞在敘事抒情中，寫人事而插入景語，寫此情此景忽轉而寫他，這都屬于離合相間。二是疏密相間。李夢陽說：“古人之作，其法雖多端，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闊者半必細，一實者必一虛，疊景者意必二，此予之所謂法，圓規而方矩者也。”(《李東陽全集·再與何氏書》)三是虛實相間。陳洵說：“詞中不外人事風景，熔人事入風景，則實處皆空。熔風景入人事，則空處皆實。”(《海綃說詞》)周詞能做到以上三點，才創造出超逸的風韻。

西麓的 《齊天樂》(澤國樓偶成) 一詞，即脫胎于清真，在藝術構思以及創作方法等方面，都能承其衣缽，得其意趣。此詞是作者游吳地 (今江蘇溧水)登澤國樓時所作，抒寫晚年飄泊生活的哀愁，以及山河破碎，亡國之恨。

上闋首二句、點出澤國樓的位置與形勝。作者登上澤國樓，即可領略瀲滟的湖光。遠望江陵、吳、及彭城三楚之地，則一片茫茫，俯視周圍，但見 “舊柳猶青，平蕪自綠。”在幾度朝昏煙雨中，已是物是人非。在寫景中，用 “舊”、“猶”、“自”抒發出沉郁悲痛的感情。“天涯倦旅”，更是窺 “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周邦彥 《蘭陵王》柳)之意而寫出的，流露羈旅的哀思，為了排遣胸中積郁，卻留戀于放下游鞭與知己揮塵談心。肝膽相照，妙趣解頤，因而頓有廓清塵氛之感。于是俗念盡消，視“宦情高下等風絮”而已。

下闋開始從遠景著筆，看到縹緲中的芝山雖然蒼翠依舊，已無心欣賞。思想飛回了現實，轉而寫人。想到國家的破滅，功名塵土，似仙境的美夢難成，只有黯然魂銷罷了。雖然“斜陽芳草，尋常巷陌”，似乎景物依舊，但人事已非。國家興亡，正如白云蒼狗那樣變幻，不禁感慨系之。故國如斯，凄愴滿懷，因而“無心訪古”。當面對“雙塔棲鴉，半汀歸鷺”，倦鳥歸巢時，又引起了深沉的羈旅哀愁。這樣神魂盡銷的情懷，似乎如醉如癡，久立在荷風飄香的月下，聽到四面游人的歡聲笑語，卻倍加感到凄涼與寂寞了。

此詞沉郁頓挫，情在言外，極盡感慨，與美成詞的意象、風格、創作方法等方面都有相似之處，但并非抄襲，也有獨自的創造性。從美學意義講，“脫胎法”是審美系統的發展。所謂審美系統的發展，是文藝創作在各個時代里，通過風格、創作方法、流派等方面的繼承發展變化而體現的，因此，脫胎法有因襲、繼承的一面，卻并不排斥一定的創造性。源于隋唐民間的曲子詞，自唐代文人染指之后，師法民間詞，詞調短小，思想格調明快清新，語言活潑富有生活氣息。到了晚唐，形成了花間和南唐的兩大詞派。北宋詞人則熔鑄兩者而成所謂婉約詞。以晏殊、歐陽修為首，直貫兩宋，中有大家如柳永、秦觀、周邦彥、李清照、姜夔、吳文英、史達祖、周密、王沂孫、張炎等，師承一脈，各有千秋。北宋蘇軾在詞學創作中，不拘限于柔弱的格調，而自創豪放派。黃庭堅、賀鑄吸取其豪放格調，而南宋的辛棄疾則集其大成，形成了以豪放為宗的辛派詞人，以貫至南宋末，由于師法前人的結果，使兩宋詞學蔚為大國，成為一代文宗。陳允平填詞師法清真，只不過是這詞學發展的大趨勢的一點浪花。正因為有這師法大家的借鑒，他的詞才可以同南宋的吳文英、史達祖、周密、王沂孫等人比肩，顯示出自己的創作個性，成就杰出。其師法清真，是全面的，從選材、構思、作法、語言運用，均取法清真，但所創造的形象，卻是自己心血澆鑄，融合著自己審美情趣的栩栩如生的意象和人物形象。這就是江西詩派黃庭堅所倡導的脫胎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