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格類·不事剪紅刻翠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后村詞,與放翁、稼軒,猶鼎三足。其生丁南渡,拳拳君國,似放翁。志在有為,不欲以詞人自域,似稼軒。如玉樓春云:“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憶泰娥云:“宣和宮殿,冷煙衰草。”傷時念亂,可以怨矣。又其宅心忠厚,亦往往于詞得之。滿江紅送宋惠父入江西幕云:“帳下健兒休盡銳,草間赤子俱求活。”賀新郎壽張史君云:“不要漢庭夸擊斷,要史家編入循良傳。”念奴嬌壽方德潤云:“須信諂語尤甘,忠言最苦,橄欖何如蜜。”胸次如此,豈剪紅刻翠者比邪。升庵稱其壯語,子晉稱其雄力,殆猶之皮相也。(馮煦 《蒿庵論詞》)
【詞例】
玉 樓 春
戲林推
劉克莊
年年躍馬長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錢換酒日無何,紅燭呼盧宵不寐。
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
【解析】十八世紀法國著名思想家、文學家布封在他加入法蘭西學士院的典禮上發表即席演說時提出了一個著名觀點:“風格即人”。確實,作品的藝術風格,往往就是創作主體的個性、氣質、才學以及德行人品的顯現,是其精神面貌的顯現,也是其對于現實生活的態度的顯現。有什么樣的胸次襟懷,就會有什么樣的詩篇詞章。詞這種文學樣式,對于某些人而言,是花前月下,閨樓妓館中娛賓遣興的得力工具,也是華燈綺宴,笙歌徹夜時佐酒助歡的“興奮劑”。詞在晚唐五代就已形成“艷科”的傳統,而時至宋代,這種情況在有些時候甚至是更加有增無減的,象 “鎮相隨,莫拋躲,彩線慵拈伴伊坐”(柳永 《定風波》)、“天天不遠,把酒拈花重發愿: 愿得和伊,偎雪眠香似舊時”(歐陽修 《減字木蘭花》)就都是典型的剪紅刻翠之作。劉克莊生活在茍安形勢已經形成的南宋中后期,詞壇上下筆輒書 “裙裾脂粉之語”者不乏其人。陸游作《花間集跋》時曾不無感慨地說過:“ 《花間集》,皆唐五代時人作。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可嘆也哉! 或者,出于無聊故耶?”這既是對晚唐五代綺艷詞風的批評,也可說是放翁對他身處的南宋中后期滿朝上下文恬武嬉,詞壇上呈現一派 “鶯歌燕舞”景象的一點感嘆吧。而劉克莊對于時人那種國難當頭卻仍一味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庸俗生活趣味是深感不滿的,他希望時人都能把個人行為和國家患難聯系在一起,所以在他的詞中,就往往表現出一種愛國憂時的精神和高翔遠翥的氣概:“白發書生神州淚,盡凄涼、不向牛山滴”( 《賀新郎·九日》)這是說英雄盡可因感慨神州陸沉而一灑憂國之淚,卻決不能流一滴貪生俱死之淚。又如其 “宣和宮殿,冷煙衰草”( 《憶秦娥》)之嘆,抒發出故宮黍離、國家衰亡的悲憤,可謂 “傷時念亂”矣。正因為心中時時想著收復中原淪陷的故土,所以即使是對朋友林推官的私生活委婉地進行規勸時,劉克莊也不忘記在詞中寄托自己的家國之感:“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 《玉樓春·戲林推》),他勸勉朋友不要耽于飲酒賭博、狎妓游玩的荒唐生活,而要多想想還有廣大的中原地區尚未恢復,以國事為念,以時局為重。這種深沉、執著的愛國情感,確實使他可以和其前輩愛國詞人——“拳拳君國”、“志在有為”的陸游、辛棄疾相提并論并在南宋詞壇上鼎三足而立了。劉克莊雖有報國之心、竟無請纓之路的遭遇也很似辛、陸,因此他在詞中亦發抒了這種英雄無用武之地的一腔悲憤:“當年目視云霄,誰信道凄涼今折腰。悵燕然未勒,南歸草草; 長安不見,北望迢迢。老去胸中,有些磊塊,歌罷猶須著酒澆”( 《沁園春·答九華葉賢良》)。雖久遭廢退、歲月蹉跎,而心中魂牽夢縈的,仍是渴望抗敵立功、恢復中原的一點癡念。這是何等的胸懷氣度! 落筆為詞,“豈剪紅刻翠者比邪”?不過,劉克莊所生活的時代,已不再象陸、辛那樣,是一個雖然南北分裂、然卻 “還有希望”的時代,而是一個時時 “挨打”、并且逐步走近亡國的時代。所以比之陸、辛、劉詞中更多了一種幾乎隨處可感的焦灼感和危機感,如 “嘆幾處城危如卵”( 《賀新郎》)、“齊魯干戈滿目”(《賀新郎·題蒲澗寺》)、“四方蹙蹙靡騁”( 《水調歌頭·游蒲澗追和崔菊坡韻》)等等,都是其憂心如焚的焦急心情及令人萬分擔憂的軍事形勢之寫照。因而劉克莊詞中所反映的現實生活的 “寬度”和 “深度”比辛、陸詞更來得深廣,象他的 《滿江紅·送宋惠父入江西幕》 云:“帳下健兒休盡銳,草間赤子俱求活”,勸宋惠父對于少數民族要盡量采取“招安”政策,千萬不要斬盡殺絕。他這種同情于 “草間赤子”的人道主義精神,其“宅心忠厚”處,也是以前人的詞中所未見的。可見隨著社會危機的進一步加深,其詞的題材有了更大的拓展。劉克莊詞多寫人民疾苦和對國家命運的深切關注,跟那些內容囿于風花雪月、兒女戀情,風格偏重香軟側艷、綢繆婉媚的剪紅刻翠之作相去甚遠。梁啟超《讀陸放翁集》詩云:“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又云:“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鳴。誰憐愛國千行淚,說到胡塵意不平”!其實,何止是 “以詩鳴”,更有以 “詞”之鳴; 何止是陸放翁,更有劉克莊、劉過、陳亮等一大批 “辛派作家群”的愛國詞人們,在他們的詞中,同樣充滿了“從軍樂”和“愛國淚”,這是與那些綺羅香澤、倚紅偎翠之作不可同日而語的東西。
清代徐增說:“詩乃人之行略,人高則詩亦高,人俗則詩亦俗。一字不可掩飾,見其詩如見其人”(《清詩話》上冊)詞同此理。詞人胸次高卓、目光深遠如劉克莊輩,其詞自然就立意高遠,議論風發,健筆縱橫,驚頑起懦而絕不事剪紅刻翠了。
上一篇:風格類·千鈞筆力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下一篇:風格類·風流嫵媚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