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馬介甫》解說與賞析
本篇寫一個悍婦的故事,情節十分曲折繁富,稍加展開,就可以寫成一個中篇乃至長篇。主角是楊萬石的妻子尹氏,此人鞭撻丈夫,虐待公爹,凌辱婢妾,逼害小叔和弟婦孤侄,簡直沒有絲毫人性。她狠毒到不容許公爹過溫飽的生活;妾王氏懷孕直打得重傷墮胎;與小叔楊萬鐘毆斗,使后者投井而死;總之,沒有人能夠制服她。狐仙馬介甫施法降伏她,用咒喝,用幻化的巨人威脅,她每次稍一斂跡,都被軟骨頭的楊萬石所出賣,后者在悍婦略假顏色時就吐露了幻術的秘密,使馬介甫的努力前功盡棄。連馬介甫給他服了“丈夫再造散”來建立男子的威嚴也不濟事,藥性一過,本已屈服的悍婦又重振雌威,壓在他頭上了。直折騰得家破人亡,尹氏不安于室,棄夫嫁給了一個比她更蠻悍的屠夫,這才使她吃夠了苦頭。《聊齋志異》中寫了不少悍婦故事,尹氏的兇悍殘忍可稱是眾多悍婦之最。
蒲松齡對悍婦是扼腕切齒的,他把悍婦比作“附骨之疽”、“床上夜叉”,歸之于前世冤孽或失德者的現世報應,憤憾之情溢于言表。這些感情的流露中表現出他對悍婦有切膚之痛,絕非僅僅是從生活現象中所得來的泛泛的感受。蒲松齡的夫人劉氏是賢淑的女性,夫妻感情融洽。但他的大嫂是個悍婦,對婆母也很兇肆,家庭時有勃谿,鬧得弟兄分居。兄嫂在析產時強占了好房子和好家俱,把蒲氏夫婦趕入不蔽風雨的農場破屋。這些情況都記在他的《述劉氏行狀》一文中。這些切身感受使蒲松齡對悍婦和懼內現象極為敏感,對悍婦的刻畫也極為淋漓盡致,中國小說中描寫悍婦和懼內者大概沒有人能超過蒲松齡。
悍婦大致兼有四種特征,即嫉妒狂、專權狂、虐待狂和報復狂。丈夫感情不專,有外遇或寵愛妾婢固然是嫉妒狂的主要誘因,但心胸狹窄,旁人在物質或精神上勝過自己,也能使之燃起嫉妒之火,甚至別人并不超過她,生活能過得安逸一點她也妒忌。如本篇尹氏之對待公爹,她就看不慣老人生活得安穩些。專權狂呢,有些人仿佛生性就有統治欲,渴望在家庭或所屬的社會組織中支配別人,稱王稱霸,當然有的可以追溯出自然的和社會的原因,例如能力優越,從小就嬌生慣養,要人服侍慣了,等等。但也有別樣的原因,例如一向是屈辱慣了的,一旦遇到機會,也要駕馭別人,滿足專權欲。本篇的尹氏正是楊萬石的母親早死,公爹是鰥夫,她以長媳作為中饋之主,專權狂便由此而發展得十分暢順。虐待狂是一種變態心理的發作,能在別人的痛苦中求得快慰,求得發泄,沒有人可欺負時虐殺一個小生物乃至破壞點什么都能感到肉體和心理的滿足。而虐待狂往往同時又是被虐狂,遇到比自己更強的對手就甘于受虐待,本篇的尹氏遇到了比她更兇殘的屠夫就能忍住割痛,夙夜為之服役。報復狂則大抵由于過去曾被控制,被虐待,被屈辱,當得到控制人、虐待人、屈辱人的地位時,過去身受的痛苦和積壓在心里的不滿驅使其亟求報償。做媳婦的恨死了婆婆,但當熬成婆婆時,便將已往婆婆治己之道加倍地治自己的兒媳,就是出于這樣一種心理機制。本篇中尹氏每每在馬介甫施法使她暫時受屈辱后,一當重振雌威,兇殘就更倍于往昔,就帶有發泄報復欲的行為心理在內。在本篇中,尹氏是這四類特征兼而有之的悍婦。出于嫉妒,非人性地虐待懷孕的妾王氏,不僅嫉妒妾的分享男人,也嫉妒她生孩子而不是由自己生。出于專權,苛刻地管制丈夫乃至公爹、小叔,要一家人在她的淫威之下透氣。虐待狂則更貫穿在她的全部行為中,對后夫的小心謹慎,不敢少萌反抗之心,正是虐待狂的另一面的被虐狂。受到馬介甫的懲罰,發現丈夫并無能為,便將受到的驚駭和痛苦以加倍的兇悍施之于丈夫以報復,以鞏固她的專權,發泄她的嫉妒,滿足她的虐待欲。蒲松齡將這些惡德全部集中在尹氏身上,而且把這幾個類型之間相互作用形象地揭示了出來。
但從社會全體看來,悍婦之成為悍婦,很大的原因卻是由于舊社會婦女所處的無權地位的一種逆反現象。而且,一個悍婦就令社會輿論嘩然,乃至勞動大文豪如莎士比亞來寫 《馴悍記》; 更多的“悍夫”呢?人們卻視若無睹。女人對丈夫馴服卑怯是人們習以為常的,怕老婆的男人則是嘲笑對象。男性中心制度下的社會心理和輿論偏頗都使人生中悍婦的形象顯得突出。而悍夫,則如本篇尹氏的后夫張屠夫,人們就把他當作懲罰悍婦的施行報應的擔承者來看,他的更甚的兇殘反而成了大快人心的行為,一點不覺得以暴易暴的可惡,反而以為只有這樣事情才公平。小說的結局就在這種社會心理下使以暴易暴的悲劇變成了喜劇。
楊萬石的性格也正是尹氏得以逞悍肆虐的對象,這是一個被虐狂和輕骨頭,受慣了虐待,隨你怎么鼓勵也挺不直腰桿。在馬介甫的懲戒下女人因懼怕而稍假以顏色,給他點溫柔和撫愛,便渾身手足無措,坐立不安,要泄漏真情向女人獻媚了。長期的被鉗制和委屈求全使他帶上了精神奴役的創傷,作者的用筆雖極經濟,卻將這種軟骨頭的性格寫得相當傳神。馬介甫一方面是作者的理想人物,蒲松齡希望有一種超人間的力量來懲治他所痛恨的悍婦;一方面又因他而使悍婦的兇悍表現得更為盡致,懼內者的怯懦和不可救藥也表現得更為入木三分。這個第三者的插入使人物性格、情節得以展開和綰連,因此以他的名字為題。
本篇末尾所附的《妙音經續言》是一篇刻畫懼內者的游戲文章,作者還另有一篇《怕老婆經疏》,內容也和這篇相近。雖然和小說的情節無關,但描畫舊社會夫婦關系和男子懼內的色相,頗有概括性,文章寫得嬉笑怒罵,算是一篇可供笑噱的滑稽小品,用典舉重若輕,點化巧妙,也可見蒲松齡的學養和才情的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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