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應伯爵坐了一日,吃的已醉上來。出來前邊解手,叫過李銘,問李銘:“那個扎包髻兒的清俊小優兒,是誰家的?”李銘道:“二爹不知道?”因掩口說道:“他是鄭奉的兄弟鄭春。前日爹在里邊他家吃酒,請了他姐姐愛月兒了?!辈舻溃骸罢鎮€?怪道前日上紙送殯都有他!”于是歸到酒席上,向西門慶道:“哥,你又恭喜!又招了小舅子了。”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說。”一面叫過王經來:“斟與你應二爹一大杯酒?!辈粝騾谴缶苏f道:“老舅,你怎么說?這鐘罰的我沒名?!蔽鏖T慶道:“我罰你這狗才一個出位妄言!”那伯爵低頭想了想兒,呵呵笑了,道:“不打緊處,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從來吃不得啞酒,你叫鄭春上來唱個兒我聽,我才罷了?!碑斚氯齻€小優,一齊上來彈唱。伯爵令李銘、吳惠下去:“不要你兩個。我只要鄭春單彈著箏兒,只唱個小小曲兒我下酒罷。”謝希大叫道:“鄭春,你過來,依著你應二爹唱?!蔽鏖T慶道:“和花子講過: 有一個曲兒,吃一鐘酒?!庇谑晴榘残×藘蓚€大銀鐘,放在應二面前。那鄭春款按銀箏,低低唱《清江引》道:
“一個姐兒十六七,見一對蝴蝶戲。香肩靠粉墻,春筍彈淚珠。喚梅香: 趕他去別處飛。”
鄭春唱了個“挜酒!”伯爵剛才飲訖,那玳安在旁連忙又斟上一杯酒。鄭春又唱道:
“轉過雕闌正見他,斜倚定荼架。佯羞整鳳釵,不說昨宵話。笑吟吟,掐將花片兒打?!?/small>
伯爵吃過,連忙推與謝希大,說道:“罷,我是成不的,成不的!這兩大鐘,把我就打發的了?!敝x希大道:“傻花子,你吃不的,推于我來,我是你家有的蠻子?”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兒,少不的是你替。”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個韶武?!辈粜Φ溃骸吧岛?,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讓與你就是了?!蔽鏖T慶笑令玳安兒:“拿磕瓜來打這賊花子。”那謝希大悄悄向他頭上打了一個響瓜兒,說道:“你這花子,溫老先生在這里,你口里只恁胡說?!辈舻溃骸皽乩舷葍核刮娜?,不管這閑事?!睖匦悴诺溃骸岸c我這東君老先生原來這等厚。酒席中間,誠然不如此也不樂。悅在心,樂主發散在外,自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座上沈姨夫向西門慶說:“姨夫,不是這等。請大舅上席還行個令兒,或擲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詩詞歌賦,頂真續麻,急口令,說不過來吃酒。這個庶幾均勻,彼此不亂?!蔽鏖T慶道:“姨夫說的是?!毕日辶艘槐?,與吳大舅起令。吳大舅拿起骰盆兒來,說道:“列位,我行一令,說差了,罰酒一杯。先用一骰,后用兩骰,遇點飲酒:
一,百萬軍中卷白旗;二,天下豪杰少人知;
三,秦王斬了余元帥;四,罵得將軍無馬騎;
五,唬得吾今無口應;六,袞袞街頭脫去衣;
七,皂人頭上無白發;八,分尸不得帶刀歸;
九,一丸好藥無人點;十,千載終須一撇離。”
吳大舅擲畢,遇有兩點,飲過酒。該沈姨夫起令,說道:“用一骰六擲,遇點飲酒?!闭f道:
“天象六色地像雙,人數推來中二紅,三見巫山梅五出,算來能有幾人通?”
當下只遇了個四紅,飲過一杯,過盆與溫秀才。秀才道:“我學生奉令了。遇點要一花名,名下接《四書》一句頂:
一擲一點紅,紅梅花對白梅花;二擲并頭蓮,蓮漪戲彩鴛;三擲三春柳,柳下不整冠;四擲狀元紅,紅紫不以為褻服;五擲臘梅花,花迎劍珮星初落,六擲滿天星,星辰之遠也?!?/small>
溫秀才只遇了一鐘酒,該應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個字也不識,行個急口令兒罷:
一個急急腳腳的老小,左手拿著一個黃豆巴斗,右手拿著一條綿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撞著一個黃白花狗,咬著那綿花叉口。那急急腳腳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黃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黃白花狗。不知手斗過那狗,狗斗過那手?”
西門慶笑罵道:“你這賊謅斷了腸子的天殺的,誰家一個手去斗狗來!一口不被那狗咬了?”伯爵道:“誰教他不拿個棍兒來!我如今抄花子不見了拐棒兒,受狗的氣了!”謝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自家倒了架,說他是花子?!蔽鏖T慶道:“該罰他一鐘,不成個令。謝子純,你行罷?!敝x希大道:“我這令兒比他更妙。說不過來,罰一鐘:
墻上一片破瓦,墻下一匹騾馬。落下破瓦,打著騾馬。不知是那破瓦打傷騾馬,不知是那騾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話我的令不好,你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兒劉大姐就是個騾馬,我就是個破瓦。俺兩個破磨對瘸騾。”謝希大道:“你家那杜蠻婆老淫婦,撒把黑豆只好喂豬拱,狗也不要他!”兩個人斗了回嘴,每人罰了一鐘。該傅自新行令。傅自新道:“小人行個江湖令,遇點飲酒,先一后二:
一舟二櫓,三人搖出四川河;五音六律,七人齊唱八仙歌。九十春光齊賞玩,十一十二慶元和。”
擲畢,皆不遇。吳大舅道:“總不如傅伙計這個令兒行得切實些?!辈舻溃骸疤界姡苍撍砸槐瓋骸!庇谑怯H下席來,斟了一杯與傅自新吃。如今該韓伙計。韓道國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西門慶道:“你們行過,等我行罷。”于是韓道國道:“頭一句要天上飛禽,第二句要果名,第三句要骨牌名,第四句要一官名,俱要貫串,遇點照席飲酒。說:
天上飛來一仙鶴,落在園中吃鮮桃,卻被孤紅拿住了,將去獻與一提學。
天上飛來一鷂鷹,落在園中吃朱櫻,卻被二姑拿住了,將去獻與一公卿。
天上飛來一老鸛,落在園中吃菱芡,卻被三綱拿住了,將去獻與一通判。
天上飛來一班鳩,落在園中吃石榴,卻被四紅拿住了,將來獻與一戶侯。
天上飛來一錦雞,落在園中吃苦株,卻被五岳拿住了,將來獻與一尚書。
天上飛來一淘鵝,落在園中吃蘋菠,卻被六暗拿住了,將來獻與一照磨。”
擲畢,該西門慶擲。西門慶道:“我只擲四擲,遇點飲酒:
六口載成一點霞,不論春色見梅花,摟抱紅娘親個嘴,拋閃鶯鶯獨自嗟?!?/small>
擲到遇紅一句,果然擲出個四來。應伯爵看見,說道:“哥,今年上冬,管情高轉加官,主有慶事?!庇谑钦辶艘淮蟊婆c西門慶,一面喚李銘等三個上來彈唱。頑耍至更闌方散。西門慶打發小優兒出門,看著收了家伙。派定韓道國、甘伙計、崔本、來保四人輪流上宿,吩咐仔細門戶,就過那邊去了。一宿晚景不題。
【賞析】
讀《金瓶梅》,當與讀其他類型的古典小說如《三國志演義》、《水滸傳》等的感受不同,這是因為,以窮形盡相地描寫、刻畫人情世故、日常生活為務的《金瓶梅》,并不以驚心動魄、劍拔弩張的故事吸引讀者,其情節的發展線索往往會大量穿插著與情節進程似乎無關的事件,如飲酒、宴會、觀劇等“瑣事”,充分而精細地刻畫人物,描摹物象。正如清末小說評論家夏曾佑所言,這類小說如《金瓶梅》、《紅樓夢》等,都是愛寫“小事”——“小事如吃酒、旅行、奸盜之類,大事如廢立、打仗之類”。但正因為“吾人于小事之經歷多,而于大事之經歷少”,所以這兩部小說“均不寫大事”,而其妙處恰也在此。從情節構成上來看,這些相對為靜態的事件,卻在動態的事件發展序列中,起到了延宕情節進程,增強故事節奏感,暗示情節內容,承接前文或提示此后情節發展,介紹人物性格等作用,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甚至已經成為中國古代小說的敘事手法之一。
作為“世情小說”,或“人情小說”的開山始祖,《金瓶梅》里寫宴會、飲酒等事何止一處,有的三言兩語帶過,有的則不厭其詳,但總體來說,這些“沒要緊小事”,卻大都看似閑筆,實則不“閑”,而蘊有深意在焉。本回從回目上看,雖然是一憂一喜(一“冷”一“熱”)的兩樁事件——“李瓶兒因暗氣惹病 西門慶立緞鋪開張”,按《金瓶梅》清代批評者文龍在此處的批語:“李瓶兒房中凄風苦雨,西門慶鋪內花天酒地”,正是苦樂兩重天——但從實際情節上看,李瓶兒的病情僅只用寥寥數語帶過,而大段的篇幅都是用來鋪寫西門慶的財運亨通,一片欣欣向榮的喜慶場面。聯系到上一回中描寫官哥去世時的凄慘和悲切,這當然也是種有意識的比對。
不過,西門慶的快樂及歡天喜地的喜慶氣氛、情調,更多地是以“慶功宴”上眾人的歡笑戲謔,以及巧妙機智的酒令形式表現出來的。這在《金瓶梅》一書中,也是不多見的。
座中眾人——慶祝了將近一天之后,西門慶獨獨留下來繼續飲酒的,除了兩個文書先生溫必古和倪鵬倪秀才之外,顯然都是他最為親近的親戚或朋友,他們是吳大舅、沈姨父、應伯爵以及謝希大——所行酒令,從文字上看極其巧妙,充滿著戲謔和機智,完全可以看作是中國酒文化的一個縮影,同時又各個符合行令人的身份、地位;更進一步,這些酒令又并非全然“炫技”式的“閑筆”,而多少都帶有一些對人物形象以及情節發展的概括和暗示。
說這些酒令巧妙,首先是它們從純粹的文字游戲中所反映出來的民間智慧。像吳大舅的酒令之巧,在于全令都是以數字順序排列,每句都是以數字做謎底,隨后的詩句則為謎面。如第一句的“謎面”是“百萬軍中卷白旗”,意謂“百”字下把“白”字去掉,則只剩下“一”,正是謎底;第二句“天下豪杰少人知”的謎底是數字“二”,謎面中的“天”下面“少”了“人”字,豈不正是“二”?其余各句也都是這樣巧妙設謎的。韓道國的酒令則更繁雜,一句之中又有飛禽名稱,又有水果名稱,還要有骨牌名和官職名等等,也按數字順序排列;伙計傅自新的酒令也類似于數字詩,句中包含的數字從一數到十二,情形正如今日許多地方酒席上飲滿十二杯算是一個回合的習慣,是酒席中勸酒、行令的本色。
其次,這些酒令與行令人的身份、性格等極相吻合。像溫秀才所行酒令,“遇點要一花名,名下接《四書》一句頂”。正是迂腐的教書先生的口吻。再看他所行酒令中,卻并未如他所言花名下接《四書》一句頂,事實上真正用到《四書》者不過“紅紫不以為褻服”,出自《論語·鄉黨第十》;以及末句“星辰之遠也”是用《孟子·離婁下》“天下之言性”篇而已,其余或用岑參詩,或用《古樂府詩》的成句,甚至還使用“院中”唱詞之類,卻將古詩中“李下不整冠”誤用為“柳下不整冠”,也正應合了他初次出場時對他的韻語評價:“雖抱不羈之才,慣游非禮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業凋零,浩然之氣先喪。把文章道學,一并送還了孔夫子?!祥熎湔?,高其談,而胸中實無一物。三年叫案,而小考尚難,豈望月桂之高攀?”(第五十八回)而酒令中那莊重謹嚴的圣人口吻跟“戲彩鴛”之類的輕佻話語交雜在一起,更是顯得不倫不類,也暗示著道貌岸然的溫先生后來雞奸畫童的丑陋之事?;镉嫺底孕陆洺P枰鐾饨浬?,行走江湖,所以自然想到要“行個江湖令”,而其內容也與行商以及商人求財保平安的心態有關;至于應伯爵與謝希大兩個幫閑朋友,一來胸無點墨,二來他們最擅長的正是搞笑逗樂,所以各念一個繞口令,并借機互相斗嘴,嘲戲對方一番,活像舞臺上的兩個小丑,一出場就使得酒席上氣氛再度活躍。而細繹兩人的繞口令,也正是他們自己的寫照: 應伯爵繞口令中“叫花子”與“狗”的關系,移之于他自己與西門慶的身上,可謂一點不錯。而毫無品位、情趣和幽默感可言的西門慶還偏偏要較真:“你這賊謅斷了腸子的天殺的,誰家一個手去斗狗來!一口不被那狗咬了?”真讓人噴飯。應對敏捷的伯爵則一語雙關:“誰教他不拿個棍兒來!我如今抄化子不見了拐棒兒,受狗的氣了!”——雖默認自己是整天“摽”著財主西門慶討飯吃的“叫花子”,可也暗罵西門慶正是那“狗”,算是對剛才西門慶罰他“失位妄言”小小的報復了一下。不過他說鄭春是西門慶小舅子的“妄言”,也并非真的是這個善于見機行事、巧舌如簧的幫閑偶爾失言,反倒是因為對西門慶心思揣摸得真切,知道西門慶心中其實正在得意與鄭愛月的茍合,而有意為之,這才是應伯爵“古今幫閑之祖”的本事所在。作為對比的謝希大,其繞口令雖自稱“更妙”,但已沒有應伯爵一箭雙雕的機巧,故只能引來應伯爵的嘲戲和兩人的粗俗的斗嘴,給酒席上平添許多喜樂氣氛而已。金圣嘆評《水滸傳》,說書中人物“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云云,是針對《水滸傳》所寫人物的個性和性格的不同特點而論?!督鹌棵贰穼懭宋?,也正是人各一面,一言即可辨認出來。
除了達成上述效果之外,這些酒令還對于情節的進程屢屢加以回顧、鋪墊和暗示。如果我們想到西門慶的死狀,那么吳大舅的酒令末句,似乎正暗寓著西門慶的結局:“一丸好藥無人點”、“千載終須一撇離”,上一句與西門慶得胡僧藥的情節若合符節,后一句則顯然是對西門慶一生豪富奢侈,但年壽不永,中年喪生的命運作了總結,再次揭示了全書——至少是表面上——苦心搭建起來的佛家說教框架。韓道國的酒令,則反復地表述著同一個意思: 不管是天上飛來一個什么“鳥”,總歸會落在他家的園子里偷食。而就在下一回,西門慶就到了韓道國家,跟他的妻子王六兒,幾乎是公開地偷情了。當然這對無恥的夫妻也算是“拿住”了西門慶,從他那里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好處。最后是西門慶的酒令:“六口載成一點霞,不論春色見梅花,摟抱紅娘親個嘴,拋閃鶯鶯獨自嗟?!闭沁@個淫棍對自己平日行徑的不打自招。他家的妻妾“六口”,雖然已是“云霞”滿屋,可這個淫欲色魔才不管對方“春色”還是“梅花”,“紅娘”還是“鶯鶯”,一個都不放過(“春”與“梅”或許暗寓龐春梅,“紅娘”與“鶯鶯”也可能是分指他“刮刺”的眾仆婦、丫頭與六位妻妾)。從整體而論,就像潘金蓮給他的定評——“屬皮匠的,縫著的就上”(第六十一回);就近而言,則下一回中他與王六兒的丑惡行徑,在這里已是暗伏一線了。
再回到本段開頭,我們才發現,其實不止這些酒令都非全然的“閑筆”,就是前面鄭春奉應伯爵之命所唱的兩支曲子,也若有所諷:“喚梅香,趕他去別處飛”、“笑吟吟,掐將花片兒打。”前者唱的是深閨少女情意萌發而發嬌嗔,后者則是少男少女情意甚篤打情罵俏之詞,兩者無不像極了西門慶對應伯爵的態度——只是以此來比西門慶未免有些玷污了純情的少男少女們。
可無論多么喜慶的氣氛都不過是這個淫棍末日到來前的回光返照。緞子鋪開張的當天,“那日親朋遞果盒掛紅者約有三十多人”,宴請眾親朋的酒席足有十五桌之多。晚上西門慶又專門留下眾員工、幫閑們推杯換盞,已經是第二場慶功宴了。西門慶正當氣焰蒸騰之際,前呼后擁,人人趨奉,該是多么風光。相形之下,他死后的冷落和家庭的迅速衰敗就更顯出凄慘和世態的炎涼來。《金瓶梅》之所以被稱為世情小說,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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