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今文學作品中,應伯爵數得上是寫得最成功的幫閑形象了。
在西門慶的“十兄弟”中,“頭一個名喚應伯爵,是個破落戶出身,一份兒家財都嫖沒了,專一跟著富家子弟幫嫖貼食,在院中頑耍,諢名叫做應花子”(第十一回)。這應伯爵實在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兒,“會一腳好氣球,雙陸棋子,件件皆通”。他能識古董,唱小曲,講笑話。對于吃,精到能把鰣魚分成幾份分別享用,使得“牙縫里也是香的”;對于嫖,熟得連西門慶也不認識的粉頭,他都能一一講得清來龍去脈。而更重要的是,他善于察言觀色,迎合別人的心理,懂得生意人怎樣想賺錢,窮朋友何時想借債,小優兒什么最苦惱。當然,他最理解的還是西門慶的心,能使得主子在飲酒下棋、嫖妓聽曲、投壺行令,乃至在婚喪喜慶之時都感到開心有趣,或者竟能化憂為樂。因此,西門慶也最需要他,幾日不見,就要問:“你連日怎的不來?”應伯爵的聰明才智就這樣用在為西門慶尋歡作樂而插科打諢,而他也陶醉于在這種逢場作戲中分得一杯殘羮,揩到一點油水,過著“化子”般的生活。
在這里,我們只要看他一出場在“西門慶梳籠李桂姐”中的表演就可見一斑了。那天,十兄弟在花子虛家擺酒會茶,西門慶竟不認得李桂姐等三個唱的而詢問東家,應伯爵就忙插口作了介紹。當西門慶有意思梳籠李桂姐時,他就和謝希大“兩個在根前一力攛掇,就上了道兒”。于是,他就陪著西門慶“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頑耍”。不想將近七月二十八日,西門慶生日來到,吳月娘見西門慶在院中留戀煙花,不想回家,就使玳安拿馬往院中接。玳安進勾欄時,捎去了潘金蓮的一封情書,不提防被李桂姐搶到了手。拆開一讀,原來是一首寫著“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的肉麻纏綿的詞。粉頭李桂姐為了牽住嫖客的心,假裝醋勁大發,撇下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面朝里面睡了。這下,惱了西門大官人,把信扯得粉碎。應伯爵輩見主子發怒,便把玳安亂踢了幾腳,馬上幫主子去安慰李桂姐。大家七嘴八舌,忙了一陣子,最后還是應伯爵一錘定音:“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惱。今日說過,那個再恁惱了,每人罰二兩銀子,買酒肉咱大家吃。”這樣,大官人不回家了,小窯姐也不惱了,幫閑們有酒吃了,皆大歡喜,于是又“說的說,笑的笑,在席上猜枚行令,頑耍飲酒”,西門慶又“把桂姐摟在懷中賠笑,一遞一口兒飲酒”了(第十二回)。你看,應伯爵多聰明,多機靈!可惜的是,他把自己的才智都這樣消磨在陪主子嫖妓作樂,貪幾頓酒肉飽飯之中了!
不過,應伯爵這類幫閑是不會使人感到可惜的,而只能使人覺得可鄙。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投靠的主子是惡霸,而更重要的是他本身長的是奴顏與媚骨,只知道奉承與拍馬,給人以一種低下、庸俗、卑劣之感。他認為,“如今時年尚個奉承”,對有錢人就是要低聲下氣裝笑臉,“你若撐硬船兒,誰理你”(第七十二回)?他實年長于西門慶,因為西門慶有錢,就稱他為“哥”。這位“哥”娶了原屬“弟”的花子虛的富有美貌的李瓶兒,他就“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夸獎奉承”,左一聲“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右一句“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一會兒夸西門慶說“那里有哥這樣大福”!一會兒又說自己“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這等肉麻話連吳月娘等人聽了,也罵他“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第二十回)。李瓶兒生了官哥兒,他又是送禮物,又是關照要好生照顧孩子,還說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個戴紗帽胚胞兒。”說得西門慶心花怒放(第二十一回)。李瓶兒死了,西門慶大哭,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應伯爵來到,進門撲倒靈前地下,哭了半日,也只哭“我的有仁義的嫂子”,與西門慶唱一個調子(第六十二回)。當黃真人為薦祓李瓶兒做法事完畢后,西門慶一再感謝他“經功救祓,得遂超生”,而應伯爵竟說:“方才化財,見嫂子頭戴鳳冠,身穿素衣,手執羽扇,騎著白鶴,望空騰云而去。此賴真人追薦之力,哥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連我好不快活!”(第六十六回)這真是白日見鬼!為了一個李瓶兒,應伯爵就這樣在西門慶面前好話說盡,百般諂媚,其他奉承拍馬的事例更是多得不勝枚舉。應伯爵的這種奴才相,有時竟到了毫無人格的地步,跪地下,挨耳光,受戲弄,都做得出,受得了,甚至自己的老婆也可以出賣。他因老婆春花生了個兒子來問西門慶借錢,西門慶就半真半假地說:“實和你說過了,滿月把春花兒那奴才叫了來,且答應我些時兒,只當利錢,不算發了眼。”(第六十七回)要不是后來西門慶打聽到春花長著個黑瘦瘦的“大驢臉”,恐怕這應花子也免不了做韓道國第二。這類幫閑行徑,正如應伯爵輩在祭西門慶時說的:“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隨幫。”因此,幫閑實質上也是主子“胯下”的奴才。
人處胯下,也有不得已而為之的如韓信之類的英雄,然應伯爵輩實是張竹坡所說的“蟣虱”。因為這類寄生蟲的本質就十分卑污,他們本來就是一批市井無賴而已。作者為了突出他們的丑惡靈魂,還常常用一些夸張的、甚至是漫畫化的筆法來勾畫他們的嘴臉。請看應伯爵之流在李桂姐院中的吃相:
眾人坐下,說了一聲“動箸吃”時,說時遲,那時快,但見: 人人動嘴,個個低頭。遮天映日,猶如蝗蝻一齊來;擠眼掇肩,好似餓牢才打出。這個搶風膀臂,如經年未見酒和肴;那個連連筷子,成歲不逢筵與席。一個汗流滿面,恰似與雞骨朵有冤仇;一個油抹唇邊,恨不把豬毛皮連唾咽。吃片時,杯盤狼藉;啖良久,箸子縱橫。杯盤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縱橫,似打磨之干凈。這個稱為食王元帥,那個號作凈盤將軍。酒壺翻曬又重斟,盤饌已無還去探。正是: 珍羞百味片時休,果然都送入五臟廟。當下眾人吃了個凈光王佛。……臨出門來,孫寡嘴把李家明間內供養的鍍金銅佛,塞在褲腰里;應伯爵推斗桂姐親嘴,把頭上金啄針兒戲了;謝希大把西門慶川扇兒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里照臉,溜了他一面水銀鏡子;常時節借的西門慶一錢八成銀子,竟是寫在嫖賬上了。(第十二回)
這一段描寫不無夸張的色彩,但頗合人情物理,把這批“世之小丑”的神傳了出來。應伯爵性行之骯臟,莫過于第五十二回在藏春塢里的所作所為了。他發現西門慶與李桂姐離席很久,就去跟蹤追擊,終于發現他倆在藏春塢里茍合。這個下流無恥的家伙,竟一無回避,先在門縫外“只顧聽覷”,后來還沖將進去,要“抽個頭兒”,硬是按著光溜溜的桂姐“親個嘴”,才讓西門慶繼續在這雪洞里胡纏。這類行徑真無異于豬狗,不知人間尚有此等羞恥事!
應伯爵之流不僅如此可鄙,而且有時也十分可惡。因為他不只是幫閑,也還要幫忙;不只圖陪著主子“白嚼”幾頓而已,也還窮兇極惡謀私利。西門慶從何二官處接手絨線生意,向黃四、李三放高利貸,乃至借錢給十兄弟之一的常時節買房子,……這類盤剝取巧的勾當,大都由他經手。轉手間,他必攫取大筆銀子。其心之黑,甚或超過他的主子。第三十四回“書童兒因寵攬事”所寫,最能暴露他的狠毒心腸。當時,西門慶的伙計韓道國的老婆王六兒與小叔通奸,被一些街坊小伙子捉住要解官去。韓道國急著來求應伯爵向西門慶求情,跪在地上說:“事畢重謝二叔。”應伯爵對西門慶花言巧語了一番,黑白竟完全顛倒了過來,通奸者無罪釋放,捉奸者反而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關了起來。無奈,家人們湊了四十兩銀子交應伯爵,“央他對西門慶說”。他略施了一些小技就了結此事,兩邊撈了錢。其手段之辣,其本性之貪,與西門慶實在也不相上下!
為了使這個卑劣齷齪的幫閑形象升華,作者還特地給他安排了這樣一個結局: 另攀高枝,忘恩負義。西門慶死了,這些“也曾吃過他的,也曾用過他的,也曾使過他的,也曾借過他的,也曾嚼過他的”“兄弟”,每人只出了一錢銀子祭奠,還念念不忘占便宜。一出門,就倒進了新主子張二官懷里,“無日不在他那邊趨奉,把西門慶家中大小之事,盡告訴他”。特別具有典型意義的是,就是這個應伯爵,一手促使張二官花了三百兩銀子,把李嬌兒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還極力獻計張二官把那“第五個娘子潘金蓮”也用幾百銀子娶來受用。這在前一文中已講過。西門慶生前“百計趨承”的最好兄弟,如今就是個“謀妾伴人眠”的罪魁禍首!這無疑是對西門慶的極大諷刺,也是對應伯爵的有力鞭撻!它簡直把那幫閑的心肝血淋淋地挖了出來: 原來所有的奉承拍馬都是圍繞著“勢利”兩個字!難怪小說的作者就此結束了幫閑的筆墨,寫了這樣一段總評:
看官聽說: 但凡世上幫閑子弟,極是勢利小人。見他家豪富,希圖衣食,便竭力承奉,稱功誦德。或肯撒漫使用,說是疏財仗義,慷慨丈夫。脅肩諂笑,獻子出妻,無所不至。一見那門庭冷落,便唇譏腹誹,……就是平日深恩,視如陌路。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第八十回)
其實,世態炎涼,人心冷暖,豈只見之于幫閑小人,見之于《金瓶梅》的那個世界?應伯爵只是“世之小丑”的一面放大鏡而已。在這面放大鏡下,可以看清楚人世間的奴顏與媚骨,往往來之于附勢與逐利!假如天下存在著地位和財富的懸殊,恐怕免不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免不了還有大大小小的應伯爵式的腳色滋生著、活躍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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