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寫了不少“三姑六婆”(尼姑、道姑、卦姑,牙婆、媒婆、師婆、虔婆、藥婆、穩婆)。薛姑子,作為一個尼姑,是著墨較多的一個角色。
大約從元明以降,這“三姑六婆”常常在小說、戲曲中出現,多是巧言利嘴、貪財好淫、搬弄是非一類的負面角色?!督鹌棵贰纷髡弑緛砭蛯Ψ?、道兩教半信半疑,半嘲半諷,所以在小說中,除了極少數的如潘道士、黃真人、普靜禪師這“兩個真人,一個活佛”之外,其余幾乎都是貪財、好淫的反面人物,而薛姑子就是其中一個“六根未凈,本性欠明,戒行全無,廉恥已喪”(第六十八回)的典型。
在善良的吳月娘眼里,薛姑子是個“有道行的姑子”(第五十回),不但有道行,而且“他好不有德行(第五十一回)。聽她講起經、唱起寶卷來,滔滔不絕,悅耳動聽,特別是一副“種子靈丹”,給月娘吃下去后,竟然真的種下了胎,真是有點神乎其神了。所以,月娘對她一直是畢恭畢敬,“甚是取重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竟“連忙磕下頭去”(第五十回)。
但是,在骨子里,這個蓮花庵的主持是個老淫婦。一天,西門慶突然看到薛姑子在自家門里走動時,好生奇怪。他忙問月娘:“那個薛姑子,賊胖禿淫婦,來我這里做什么?”月娘也感到奇怪,怎么開口就罵她心目中的這尊偶像:“你好恁枉口拔舌,不當家化化的,罵他怎的!他惹著你來?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門慶告訴她說:“你還不知他弄的乾坤兒哩!他把陳參政家小姐,七月十五日,吊在地藏庵兒里,和一個小伙阮三偷奸。不想那阮三就死在女子身上,他知情受了十兩銀子。事發拿到衙門里,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教他嫁漢子還俗。他怎的還不還俗?好不好拿到衙門里,再與他幾拶子!”(第五十一回)其實,對于這件事,作者早在前文第三十四回中有伏筆,在與瓶兒閑談中交代得一清二楚:
昨日衙門中問了一起事: 咱這縣中過世陳參政家,陳參政死了,母張氏守寡,有一小姐。因正月十六日在門首看燈,有對門住的一個小夥子兒名喚阮三,放花兒看見那小姐生得標致,就生心調胡博詞、琵琶,唱曲兒調戲他。那小姐聽了邪心動,使梅香暗暗把這阮三叫到門里,兩個只親了個嘴,后次竟不得會面。不期阮三在家思想成病,病了五個月不起。父母那里不使錢請醫看治?看看至死,不久身亡。有一朋友周二定計說:“陳宅母子每年中元節令,在地藏寺薛姑子那里做伽藍會燒香。你許薛姑子十兩銀子,藏他在僧房內,與小姐相會,管情病就要好了?!蹦侨钊矚g,果用其計。薛姑子受了十兩銀子,在方丈內,不期小姐午寢,遂與阮三茍合。那阮三剛病起來,久思色欲,一旦得了,遂死在女子身上?;诺乃赣H忙領女子回家。這阮三父母怎肯干罷!一狀告到衙門里,把薛姑子、陳家母子都拿了。依著夏龍溪,知陳家有錢,就要問在那女子身上。便是我不肯,說女子與阮三雖是私通,阮三久思不遂,況又病體不痊,一旦茍合,豈不傷命?那薛姑子不合假以作佛事窩藏男女通奸,因而致死人命,況又受贓,論了個知情,褪衣打二十板,責令還俗。其母張氏,不合引女入寺燒香,有壞風俗,同女每人一拶二十敲,取了個供招,都釋放了。若不然,送到東平府,女子穩定償命。
薛姑子為了貪十兩銀子,就拉起了這“有壞風俗”的皮條。當然,這里只是將清凈佛地賣作偷情的場所,并不是直接寫她自己的丑行。作者為了進一步丑化她,就揭了她的老底。這個長得“魁肥胖大,沿口豚腮”的老尼姑,在年輕時就是個不正經的淫婦。小說寫道:
原來這薛姑子,不是從幼出家的。少年間曾嫁丈夫,在廣成寺前居住,賣蒸餅兒生理。不料生意淺薄,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尷不尬,專一與那些寺里的和尚行童調嘴弄舌,眉來眼去,說長說短。弄的那些和尚們的懷中個個是硬幫幫的。乘那丈夫出去了,茶前酒后,早與那和尚們刮上了四五六個。也常有那火燒、波波、饅頭、栗子,拿來進奉他。又有那付應錢與他買花。開地獄的布送與他做裹腳。他丈夫那里曉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門情熟,這等就做了個姑子。
這樣一個寶貨,披著袈裟的外衣,來往于士夫人家,就專門為“那些不長進要偷漢子的婦人”“牽引和尚進門”,“做個馬泊六兒”(第五十七回),就不難理解了。小說在寫薛姑子的同時,還寫了個王姑子,雖然沒有用正筆描寫她好淫,但通過側面的描寫,使人感到也是一路貨。在第二十一回中,這個王姑子竟公然給西門慶家中的妻妾們講“葷笑話兒”,寫她講了個“公公相(象)個外郎”,到“六房里都串到”的笑話。外郎,衙門里的史曹。六房,衙門中的辦事房,有刑、吏、禮、兵、戶、孔目六處。這個笑話隱指“扒灰”,公公到媳婦房里到處竄,而又與西門家六房相合,逗得眾人都笑了。請想: 一個正經的尼姑會講這樣的黃色笑話嗎!
尼姑們的不清凈不僅在好色,同時也貪財。她們之所以串家走門,說經談道,乃至做“馬泊六”,目的就是為了“多得錢鈔”,“拐些用度”(第五十七回)而已。薛姑子一聽西門大官人為修繕永福寺出手大方,一次性捐助了五百兩銀子,于是抓住了他與瓶兒愛子的心理,鼓動了她的如簧之舌,說得天花亂墜,勸他們拿錢出來印《陀羅經》:“此經里面,又有獲諸童子經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從此發心,方得易長易養,災去福來。如今這付經板現在只沒人印刷施行。老爹你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幾千卷,裝釘完成,普施十方,那個功德,真是大的緊!”西門慶一聽能對孩子“易長易養,災去福來”,不知不覺地放下戒心,慌忙拿出三十兩紋銀來交給這個本無好感的尼姑,叫她去印五千卷經書。李瓶兒聽說了印經的事,也拿出了重四十一兩五錢的一對壓被銀獅子,再加一個重十五兩的銀香球。兩人加起來就有近百兩的銀子。薛、王兩姑子,為了這筆錢,分贓不均,還相互咬了起來。小說寫盡了這兩個姑子在金錢面錢的爾虞互詐: 卻說早在李瓶兒生前,王姑子背著薛姑子,受了五兩銀子、一匹綢子,答應在李死后為她誦經。但到真的瓶兒死后,王姑子壓根兒沒有什么念經的動靜。而薛姑子聽說月娘許下初五日瓶兒斷七時,將請眾尼僧來念經,拜血盆懺。于是她悄悄瞞著王姑子,買了兩盒禮物去見吳月娘,攬去了李瓶兒的斷七經懺的生意。到后來,王姑子打聽得知,慌忙大清早晨走來西門慶家,說薛姑子攬了經去,要經錢。月娘怪他:“你怎的昨日不來?他說你往王皇親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一聽,知道薛姑子不但瞞了她,而且還說她的壞話,就很惱火地邊罵邊解釋:“這個就是薛家老淫婦的鬼。他對著我說,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經?!苯又兔枺骸敖涘X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兒不留下?”這是她最關心的。月娘回答她說:“這咱哩!未曾念經,經錢寫法都找完了與他了。早是我還與你留下一匹襯錢布在此?!苯绦∮襁B忙擺了些昨日剩下的齋食與他吃了,把與他一匹藍布。這王姑子心里忿忿不平,口里喃喃吶吶罵道:“我教這老淫婦獨吃!他印造經,轉了六娘許多銀子(按: 這是指第五十八回寫到李瓶兒曾給薛姑子一只銀獅子印經)。原說這個經兒咱兩個使,你又獨自掉攬的去了。”月娘也戳穿她說:“老薛說你接了六娘血盆經五兩銀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時,我在家請了四位師父,念了半個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掛口兒不對我題?你就對我說,我還送些襯施兒與你?!?第六十八回)那王姑子自知謊言也騙不過像月娘這樣的老實人了,便一聲兒不言語,訕訕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
這段筆墨,把兩個利欲熏心又相互欺詐的尼姑的丑惡面目暴露無遺。小說作者行文至此,禁不住感慨道:“似這樣緇流之輩,最不該招惹他。臉雖是尼姑臉,心同淫婦心。只是他六根未凈,本性欠明;戒行全無,廉恥已喪;假以慈悲為主,一味利欲是貪。”從中可見,作者對這類“緇流之輩”的厭惡和痛恨。在小說中,好淫貪財的“緇流之輩”還不止是薛、王兩姑子,如第八回寫那些和尚們見了潘金蓮,“一個個都昏迷了佛性禪心,一個個都關不住心猿意馬,都七顛八倒,酥成一塊”。清河縣永福寺的道堅長老,也是專門脧趁施主嬌娘,引誘良家少婦,“淫情動處,草庵中去覓尼姑;色膽發時,方丈內來尋行者”,“仰觀神女思同寢,每思嫦娥要講歡”,是個正宗的老色鬼。佛門如此,道觀也相同。晏公廟中的道士金宗明,就常在酒店包占樂婦,在廟內雞奸徒弟,陳經濟就是他勾搭的對象。泰山碧霞宮的住持石伯才,也把兩個十六歲的徒弟背地里當作老婆,一片烏煙瘴氣。小說第二十回,作者用“看官聽說”直接插入了他的議論,將和尚、道士們與妓女相提并論說:
原來世上,唯有和尚、道士并唱的人家,這三行人,不見錢眼不開;嫌貧取富,不說謊調诐也不成的。
小說第三十九回又批道:
最有緇流不可言,深宮大院哄嬋娟。
此輩若皆成佛道,西方依舊黑漫漫。
《金瓶梅》將薛姑子等“緇流之輩”寫得如此不堪,也反映了明代社會的一種較為普遍的看法。嘉靖崇道,萬歷好佛,蕓蕓眾生,趨之若騖,但多為凡夫俗子,難能成為得道高明之士;寺廟普建,卻廣為藏污納垢之所。有湛然圓澄者著《慨古錄》不無感慨地說: 當時的僧界“或為打劫事露而為僧者,或為牢獄逃脫而為僧者,或為妻子斗氣而為僧者,或為負債無還而為僧者。或夫為僧而妻戴發者,謂之雙修;或夫妻皆削發而共住庵廟,稱為住持者;或男女路遇而同住者;以至奸盜詐偽,技藝百工,皆有僧在焉!如此之輩,既不經于學問,則禮義廉恥皆不之顧,唯于人前假裝善知識,說大妄語,……哄誘男女,致生他事!”難怪當時有人著小說名曰:“僧尼孽海”。僧尼本求凈界,而今卻成孽海!這正是晚明佛門道觀的寫照,也是《金瓶梅》作者眼中的“凈界”。至于真正能除魔伏怪、普渡眾生的“真人”、“活佛”,或許在世上也有一二,或許只是作者理想中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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