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懋庸
這兩年,小品文是發(fā)達(dá)了起來。雖然有人吐唾沫,擲石頭,稱之曰“雜文”以形其沒有價值,然而它還是日益發(fā)達(dá),而且日益見得有用處。
這情形原是好的,但同時也生了弊病,許多青年上了“十四年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唯一之成功,小品文之成功也”這話的當(dāng),以為小品文真是一種獨立的文藝樣式,于是立志專做小品文,于是想找“小品文作法講義”來研究。
我說這是一種弊病,的確是的。
道理還從現(xiàn)成的比喻上說起。
有人把小品文比作“小擺設(shè)”,小擺設(shè)原是有趣的東西,刻著《蘭亭序》的方寸的象牙版啦,雕著赤壁泛舟的故事桃核啦,真夠雅人的摩挲欣賞。然而,某一人家的客廳或書齋假如凈是些小擺設(shè),而沒有書、畫、鏡、屏、盆景之類的大型的陳設(shè),那還成其為一個客廳或書齋么?
有人把小品文比作輕便的武器。輕便的武器也原是有用的東西,黃天霸的金鏢,張清的石子,頗能使敵人受傷致死。然而,黃天霸倘只能使鏢,張清倘只能擊石,那么他們還成其為英雄好漢么?
有好的書、畫、鏡、屏而無“小擺設(shè)”不失為一個漂亮的客廳書齋,僅有小擺設(shè)則不可。能使長槍大戟而不能使鏢擊石,不失為能戰(zhàn)的大將,僅能使鏢擊石則不可。
同樣,小品文也是一種輔助的文章,不能成為一種獨立的文藝樣式。因此也并無單寫小品文的專家。因此也并無特殊的小品文作法。
袁中郎的小品原是寫得好的,但他并非小品文專家,他還有別的作品,在他的小品文的作法和他的別的作品的作法是一貫的。周作人的小品文又也是寫得好的,但他也不是小品文專家,他還有別的作品在,他的小品文作法和他的別的作品的作法是一貫的。小品文雖小,但必須有和寫大作品一樣的思想的體系,智識的基礎(chǔ),技術(shù)的程度。獅子搏兔,牛刀割雞,小品文的作法有如是者。
小品文雖寫蒼蠅之微,但那不是孤立的蒼蠅,那是存在于宇宙的體系中而和整個體系相聯(lián)系的蒼蠅,因此,小品文雖從小處落筆,卻是著眼在大處的。
“文藝小品”是小品文,但文藝的研究是用大工作,“科學(xué)小品”是小品文,但科學(xué)的研究是大工作,“歷史小品”是小品文,但歷史的研究是大工作。所以雖是做小品文,卻要從大處入手的。
彼以為“閑適”地用“個人筆調(diào)”發(fā)揮一點“性靈”,就是小品文,就是“文學(xué)”者,那又是另外一種東西了。那種東西,做起來的確省力,因為只要記出“我的話”就是了。可惜這個“我”常要發(fā)昏,而“的話”也不免記得糊涂,難以成功上好的性靈小品。
(1935年《小品文和漫畫》)
注釋本文獨具匠意,別有慧心,提出“小品文雖小,但必須有和寫大作品一樣的思想體系”,“小品文雖從小處落筆,卻是著眼在大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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