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誰家女,開窗弄碧弦。
貌同朝日麗,裝競午花然。
一彈哀塞雁,再撫哭杜鵑。
此情人不會,東風千里傳。
一般思婦詩,或借景抒情,或因情寫事,時間跨度往往較大,有的還有相對完整的情節內容。陳代詩人吳尚野的這首詩,卻是從親身目睹的生活中,攝取的一個片斷。詩人采用鏡頭推移的方式,為讀者展現了一幅“思婦樓頭、望人不歸”的情景。涉及的雖只一人、一琴,但由于筆沾深情,仍給讀者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既然詩人并不在意女主人公的身份和“彈琴”的確切時間,我們也就不必深究。你只須知道,這是一位與詩人為鄰的青樓之女,在“東風”吹拂的“朝日”、“午花”映照之中,痛苦思念著駐守邊塞、風餐露宿的征夫就行了。
詩人開初當然不了解這一點。他似乎是在閑庭信步之時,偶而被錚錚淙淙的鄰樓琴聲所吸引。舉首而望,便目接了一幕佳人臨窗的動人景象:“青樓誰家女,臨窗弄碧弦。”“誰家”之語點明,詩人本不熟識此女,因此能以一種審美觀照的態度,展示此刻所見到的美好情景。倘若早就了解她的身世,和那“哀塞雁”、“哭杜鵑”的悲情,入筆就不會如此閑逸,也造不成后文情感上的巨大逆轉了。——親切隨意的開篇,正這樣總攝全詩,勾勒了一幅美好剪影;并且讓你知道,后文所展開的情思,都發自這繡閣綠窗之下、獨坐鳴琴之時。
隨著鏡頭的推近,你便可以更清晰地看到:茜紗窗下,玫瑰色的晨靄之中,正端坐著一位姿容婉麗的佳人。暈紅的面頰,宛若天邊初升的朝日;艷麗的服飾,又如姹紫嫣紅的午花。詩中只以“朝日麗”、“午花然”輕輕點染,一位嬌若春花、燦若朝霞的女主人公,便以千嫵百媚之姿,凸現于樓頭、照耀了讀者的眼目。
只是到了這時候,詩人才懷著歡悅傾慕之情,品賞起女主人公的琴曲來。他本以為,這嬌麗的佳人,又處在晨光之中,“碧弦”上彈奏的,定是清新明麗的曼曲。誰知稍為凝神聆聽,詩人便愀然動容了:“一彈哀塞雁,再撫哭杜鵑”——這佳人所彈奏的,竟曲曲都是凄切幽怨的悲音!隨著情感的哀婉激揚,琴聲也愈加悲厲。連南來的“塞雁”、春日的“杜鵑”,都被琴聲激得發出一片“哀”、“哭”之啼。在詩人愕然抬頭之際,鏡頭再次推近,你也許還可發現:在佳人癡癡的眼神中,還隱著閃閃的淚光。詩情至此發生陡轉,讀者也不得不與詩人一起,重新審視這窗前的佳人:塞雁南歸,征夫未回,原來她是在為遠方的夫君憂傷呢。那一聲聲杜鵑的啼鳴,伴著琴聲流轉,恰似這佳人的和淚呼喚:“子歸!子歸!”不過你得承認,她此刻還多少懷抱著一線希望或幻想——她升樓“開窗”,不正是希望能見到,夫君在突然之間,從遠處的大道上出現?而她的身穿盛裝,豈不又幻想著,與夫君脈脈相對的時刻,會意外降臨?
看慣了“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詩經》)之類抒寫離別之思的詩作,你也許會對本詩中的憂傷思婦,卻穿著“午花”般盛裝感到不解。其實,這種情況在《孔雀東南飛》中,就已經出現過。那位新婦在被遣之日,卻“著我繡夾裙”、“耳著明月珰”,妝扮得何其明艷;但當她“出門登車”之時,則又“涕落百余行”,心境又何其悲愴!因此,這“含淚試嚴妝”式的表現方式,不僅符合女主人公特定情境中的微妙心理;而且在傳達那無可言傳的憂思、哀傷和顧影自憐的復雜情感時,由于衣飾、心境所造成的強烈對比,而具更動人的感染效果。
但詩人似乎還嫌不足,故在結尾又將鏡頭推開,讓凄凄的琴聲越過青樓,散入“東風”駘蕩的云空:“此情人不會,東風千里傳”——一位出落得花容月貌的孤寂佳人,就這樣身著盛裝、獨坐樓窗,默默地、久久地撫弄著“碧弦”。她當然明白,自己那如花的青春,很快會面臨凋落的遲暮;麗如朝日的容光,又豈能在難挨的切盼中長駐?殘曳的琴聲嗚咽著,風在低訴。女主人公傾注其間的一片癡情和憂思,若非知音,又有誰能領會!似乎只有那風,才多少感受到了此中的悲苦,發生了共鳴,并滿懷同情地捎帶著它,飛越山水,直向著千里邊塞傳送——這就是詩之結句所表現的幽幽情韻。如果用畫面展示,則似乎是一組空鏡頭:一抹淺黛空蒙的遠山,或是一派靜靜流淌的長河,漸淡漸隱。只有彌漫高天的畫外琴音,還久久縈繞在你耳邊:憂傷、凄切,裊裊不絕,恰如青樓佳人的低低哭泣,簡直要充溢你的心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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