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兀乘尸素,日往復(fù)月旋。弱喪困風(fēng)波,流浪逐物遷。中路高韻益,窈窕欽重玄。重玄在何許,采真游理間。茍簡為我養(yǎng),逍遙使我閑。寥亮心神瑩,含虛映自然。亹亹沈情去,彩彩沖懷鮮。踟躕觀象物,未始見牛全。毛鱗有所貴,所貴在忘筌。
《弘明集》引《日燭》中語稱支遁。“領(lǐng)握玄標(biāo),大業(yè)沖粹,神風(fēng)清肅?!币似錇闁|晉名士之冠。這首《詠懷詩》,自述其生平襟懷,傲兀超逸,千載之下,令人想見這位亦釋亦道的名僧風(fēng)采。
開首六句,簡敘其早年經(jīng)歷。尸素的本義是尸位素餐,此作不事營營解。支遁生平,已難詳考,只知道他本籍陳留(或云河?xùn)|林慮人),約生于晉愍帝建興二年(314),大概在永嘉亂時,隨家人遷居江左。詩中“弱喪困風(fēng)波,流浪逐物遷”或指此。據(jù)梁釋慧皎《高僧傳》云(支)“遁家世事佛,早悟非常之理。隱居余杭山,沈思《道行》之品,委曲《慧印》之經(jīng),卓焉獨拔,得自天心”。而支遁在《述懷詩》中亦說自己:“總角敦大道,弱冠弄雙玄?!卑粗Ф萦诙鍤q時皈依沙門,故詩中“中路”云云,當(dāng)指自己一生的這一重大抉擇。
“重玄在何許”以下,俱述其探玄求道的體會。我們知道,東晉的詩篇,其內(nèi)容多“溺乎玄風(fēng),嗤笑徇務(wù)之志,崇盛亡機之談。”(劉勰《文心雕龍》),作為一代名士清流,支遁更是棲心玄遠(yuǎn),不營物務(wù),并將此視作一生事業(yè)所在,故其述懷,不同于后來文人墨客干名求祿的宦海沉浮之嘆,而是重在闡發(fā)自己出入釋老辨義析理所得。“重玄”句是設(shè)問,“采真游理間”是自答?!罢妗笔欠鸬蓝揖銟?biāo)揭的最高哲學(xué)境界。佛教之真,相對于幻而言,如稱出世間法為真諦,得道羅漢為真人。道家稱人之本原本性曰真。如《莊子》:“謹(jǐn)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在通往此理念王國的道路上,充滿著微言精義,思辨玄門,而這,正是東晉名士名僧們所好之樂之的。作者暢游于理念王國,超脫于濁世人間,從而達(dá)到“茍簡”與“逍遙”的人生境界。“茍簡為我養(yǎng),逍遙使我閑”二句,強調(diào)與突出自我意志的自由解脫,這不就是莊子一貫鼓吹的物物而不物于物的主體意識嗎!《莊子》篇云:“古之圣人……食于茍簡之田?!边@里的“茍簡”,引伸無所作為的處世準(zhǔn)則。而逍遙,更是莊子學(xué)說中首先揭橥的人生要義。支遁對莊子《逍遙游》素有研究,曾獨標(biāo)新理,折服一時名流。其《逍遙論》云:“夫逍遙者,明至人之心也。……至人乘天正而高興,游無窮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則遙然不我得。玄感不為,不疾而速,則逍然靡不適,此所以為逍遙也?!贝藢懗銮逭劶抑男兀c詩意正可互相發(fā)明。支遁所說逍遙,實際指一種自由的意志,即所謂至人之心。而至人之心,其要于“覽通玄妙,凝神玄冥。靈虛響應(yīng),感通八方”(支遁《大小品對比要鈔序》)以下“寥亮心神瑩,含虛映自然。亹亹沈情去,彩彩沖懷鮮?!彼木涿鑼懙木褪沁@樣一種心靈的境界。由心明而神朗,則縱觀人生世相,恰如庖丁解牛,遺其形而存其真。又如《莊子》篇中的得魚忘筌之喻,可以直達(dá)其道而棄其言跡了。此首最后四句,即比喻智全言廢,還群靈于本無的體道境界。
東晉士人側(cè)重清議玄談,支遁猶稱其首?!妒勒f新語》載“支(遁)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齋頭,支為法師,許為都講(《高逸沙門傳》曰:道林時講《維摩詰經(jīng)》),支通一義,四座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忭舞?!痹诋?dāng)時辨言析理的名士風(fēng)氣中,支遁以其學(xué)通釋道而領(lǐng)袖群倫。湯用彤先生在《漢魏晉南北朝佛教史》中說:“東晉名士崇奉林公(支遁),可謂空前,此其故不在當(dāng)時佛法興隆。實則當(dāng)代名僧,既理趣符《老》、《莊》,風(fēng)神類談客?!?《兩晉之名僧與名士》)這首《詠懷詩》,寄興高遠(yuǎn),立意精微,足見“至人”之心胸,名僧之襟懷。尤可稱道者,還在于它不同于當(dāng)時翻轉(zhuǎn)概念的玄言詩。如“寥亮心神瑩”以下四句,描寫心朗逆鑒,表里澄徹,返虛入渾,逍遙無極的境界,辭采鮮麗,雋逸脫俗?!妒勒f新語》說支遁曾論《逍遙游》,“作數(shù)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fā)”。洵非虛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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