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朱泣歧路,墨子悲染絲。揖讓長離別,飄飖難與期。豈徒燕婉情,存亡誠有之。蕭索人所悲,禍釁不可辭。趙女媚中山,謙柔愈見欺。嗟嗟涂上士,何用自保持?
理解這首詩的關(guān)鍵,在于認清詩中幾個典故的背景和用意。下面先從第三、四句說起。
“飄飖”一詞,出于《詩經(jīng)·豳風·鴟鸮》。《詩序》曰:“《鴟鸮》,周公救亂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遺王,名之曰《鴟鸮》焉。”這一說法則又出于《尚書·金縢》,司馬遷在《史記·魯周公世家》中也曾承用,后人于此都無異說,阮籍的意思也不可能有什么兩樣。但阮籍在形容周公憂懼之心的“飄飖”二字底下接上“難與期”三字,則非直詠原來的史實可知,這里只是反其意而用之,對此表示存疑之意。顯然,他是另有一番用意才使用這個典故的。
周公影射何人?不難想到,此人指的是曹操。曹操一直把自己比作周公。他也有招納賢士的作風,所以《短歌行》中有句曰:“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他也有東征的歷史,所以《苦寒行》中有句曰:“悲哉《東山》詩,悠悠使我哀。”但也由于功高震主,旁人疑其有不臣之心,因而建安十五年《讓縣自明本志令》中又說:“所以勤勤懇懇敘心腹者,見周公有《金縢》之書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說明他像當年“周公救亂”一樣,怕“成王未知周公之志”,所以有《鴟鸮》中的“風雨所漂搖”之感。然而不管他怎樣信誓旦旦,援《金縢》以自明,阮籍卻是認為“難與期”而仍然表示不信。
問題何在?因為曹操決非存心歸政于成王的周公。他實際上只是充當了周文王的角色。
建安十七年,曹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贊拜不名,如蕭何故事。十八年,策為魏公,加九錫。二十一年,進爵為魏王。二十二年,設(shè)天子旌旗,出入稱警蹕,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車,駕六馬,設(shè)五時副車,以五官中郎將曹丕為魏太子。這時曹操的臣下都已按捺不住了,覺得這出周公輔成王的滑稽戲不必再演下去了,于是紛紛有人前來勸進。曹操卻說,“‘施于有政,是亦為政。’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見《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松之注)這就表明曹操本人不想再去改演其他角色,他已把未來的武王——曹丕安排在接班人的位子上了。
果然,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曹操去世,同年十月曹丕代漢稱帝。一切都在曹操的計劃之中。歷史的發(fā)展表明,“曹公”自明心跡的《金縢》之言,又怎能信以為真?
但當代的這位周武王卻并非使用武力奪取天下,因為漢室太衰弱了,于是這一次的改朝換代采取了武戲文唱的方式,曹丕迫使?jié)h獻帝用禪讓的名義交出了劉氏天下。
曹氏父子苦心籌劃的目的實現(xiàn)了。《三國志·魏書·文帝紀》黃初元年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曰:“帝升壇禮畢,顧謂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說明他是多么躊躇滿志。因為曹氏上下兩代取得政權(quán)時沒有采取什么粗野的手段,他們都是以圣人的姿態(tài)臨朝親政的。
但這樣的禪讓與原來意義上的禪讓畢竟相去太遠了。按“禪讓”一詞,古代亦作“揖讓”,《韓非子·八說》曰:“古者人寡而相親,物多而輕利易讓,故有揖讓而傳天下者。”先秦諸子于此有類似的陳述,認為堯之禪舜,舜之禪禹,都發(fā)生在遠古時代,那時風俗淳樸,原來的君主確是真心實意地在讓賢。只是此風一開,后代那些覬覦權(quán)位的人卻常是利用“禪讓”的名義竊取政權(quán),逼迫主子讓出君位了。就在春秋、戰(zhàn)國之時,也就多次出現(xiàn)過“禪讓”的事件,例如燕國的子之曾用權(quán)術(shù)誘使王噲讓出君位,真的實現(xiàn)了異姓之間的“揖讓”。
顯然,后代那些充滿著奸詐手腕的“禪讓”,已經(jīng)把古代那種充滿著光明正大的優(yōu)美感情的“禪讓”糟蹋得不成樣子了;堯、舜、禹之間那種出之于公心的美好政治理想,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所以阮籍慨嘆地說“揖讓長離別”矣!
曹操為了牢固地控制漢獻帝,不讓宮廷中再次出現(xiàn)伏后事件,建安十八年時還把三個女兒許配給劉姓天子。夫婦好合,“燕婉之求”,這本來是人生的美事,然而這種出于政治需要的結(jié)合,首先考慮的是有關(guān)政權(quán)得失的利害關(guān)系,所以阮詩在“揖讓”“飄飖”之后又接上了“豈徒燕婉情,存亡誠有之”二句,把婚姻問題和國家存亡之事聯(lián)系了起來。按“燕婉”一詞,出于《詩經(jīng)·邶風·新臺》,用來指稱婚姻之事,那是沒有什么疑義的。這次曹、劉之間的聯(lián)姻事件隨后又有了新的發(fā)展,所以阮籍引用了歷史上的另一個典故,指出它漂亮的帷幕下掩蓋著的悲劇性質(zhì)。
所謂“趙女媚中山”,本事出于《呂氏春秋·孝行覽·長攻》篇,說的是春秋時期通過婚姻而進行的一項陰謀勾當。趙襄子承他父親趙簡子的遺教,謀取代王的國土。他利用“代君好色”的弱點,“以其弟姊妻之”,然后“謁于代君而請觴之”,席間殺了代君及其從者,“因以代君之車迎其妻。其妻遙聞之狀,磨笄以自刺。”這一事件還記載在《史記·趙世家》中。阮詩誤以“代”為“中山”,則是由于魏晉南北朝時的詩人使用典故時比較隨便,還不注意考訂的緣故。(參看黃節(jié)《讀阮嗣宗詩札記》,蕭滌非筆記,載《讀詩三札記》。)
趙女發(fā)現(xiàn)自己受了欺騙。她的出嫁與人,只是出于父兄政治上的需要,對于她個人的幸福,沒有加以一絲考慮,她的悲憤,是可想而知的。女子出嫁從夫,她的利害得失,已與丈夫的地位結(jié)合起來,這時她自然會站在夫家的立場來反對兄弟的逼迫。阮籍的這個典故用得何等貼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那位“趙女”,已經(jīng)立為漢帝皇后的曹節(jié),對于曹丕的逼迫也是悲憤異常,站在劉家的立場予以嚴厲的譴責。《后漢書·(獻穆曹)皇后紀》曰:“魏受禪,遣使求璽綬,后怒不與。如此數(shù)輩,后乃呼使者入,親數(shù)讓之,以璽抵軒下,因涕泣橫流曰:‘天不祚爾!’左右皆莫能仰視。”大約要數(shù)這位被充作“媚”物的曹女,對乃兄“禪讓”時玩弄的手腕,那種兇惡而又出之以偽善的表演,知之最深,因而厭惡特甚的了。
什么周公的《金縢》之志,什么舜禹的揖讓之軌,在后代歷史中就沒有出現(xiàn)過。“揖讓長離別,‘飄飖’難與期”,這是詩人的感受,也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
曹女充當父兄的政治工具,從出嫁那天起就并非單純?yōu)榱搜嗤裰椤Kc漢獻帝的結(jié)合,關(guān)系到國家的或存或亡,然而“禍釁”終究“不可辭”,原因在于“謙柔愈見欺”。這時的漢室帝后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自衛(wèi)的能力,只能為號稱“周公”、“舜”、“禹”的野心家所擺布,叫他們演出什么戲就照本宣科。“蕭索人所悲”,何況那些身臨其境的人,曹女只能“涕泣橫流”,而敏感的詩人也就“怵惕常若驚”了。
《文心雕龍·事類》篇中說:“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阮籍在《詠懷》詩其二十中援用上述幾件“古”事,它所證明的“今”事,只能指曹氏父子與漢獻帝之間的關(guān)系,除此之外別無他事可作解釋。因為司馬氏父子沒有把女兒許配過曹氏的三位幼主。
但阮籍寫作這詩可也不能理解為只是針對曹氏一家而言。他所抒發(fā)的郁憤,如此深沉,如此真切,因為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有親身的感受,他對此有切膚之痛。
“揖讓”“飄飖”等事,不光發(fā)生在漢末魏初,而且在他眼前又一次地重現(xiàn)了。司馬氏父子儼然是當代的“周公”,而且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重演“舜禹之事”。不幸的是,阮籍本人也給卷入了這一歷史事件之中。
權(quán)臣的謀取政權(quán),完成“禪讓”的典禮,事先總要經(jīng)過一道封王、加九錫的手續(xù),表示他功烈輝煌,可以繼承前朝基業(yè)而無愧。魏元帝曹奐景元四年,司馬昭進位相國,封晉公,加九錫,完成了“禪讓”前的準備。而這篇勸說司馬昭接受殊禮的大作,卻是出于阮籍的手筆。這也就是保存在《文選》中的《為鄭沖勸晉王箋》一文。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們父子三人的陰險毒辣,又遠遠地超過了曹氏父子。阮籍對于這一些政治活動的用意,自然洞若觀火。他是多么不愿意干這違心的勾當!但由于他文名太大,而諂媚逢迎如司空鄭沖之流卻偏要借重他的文章來勸進,阮籍雖想托醉推辭,無奈那些人偏不肯放過,還要派人前來催逼,阮籍深知此中利害,也就不再采取消極抵制的辦法,一氣呵成草成此文呈上。就在這一年阮籍也就去世了,因而未能看到后年演出的“禪讓”大典,但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揖讓長離別,‘飄飖’·難與期”,他對眼前發(fā)生、親身經(jīng)歷的事有著極為深刻的體會。
這就可以回到詩的開端來了。“楊朱泣歧路,墨子悲染絲”,阮籍引用《淮南子·說林篇》中的這兩個故事,列于全詩之首,抒寫他的心情,定下了一個悲慨的基調(diào)。人在紛亂的政局中徬徨。面前的歧路,可以往南,可以往北,稍一不慎就會誤入歧途;本色的素絲,可以染黃,可以染黑,浮華的外形常是掩蓋著本質(zhì)。世事翻覆,無所定準。自命忠誠的人,卻包藏著禍心;進行齷齪勾當時,卻穿戴起神圣的黻冕。冷眼旁觀的人,既不能退出舞臺,有時還不得不前去充當不愉快的角色。阮籍有感于此,自然要既悲且泣了。
阮籍本是局外的人,與“禪讓”雙方都沒有什么深的關(guān)系,也不像那些趨炎附勢的人那樣想要從中得利,然而世事如此,不由自主,污穢的政治漩渦,硬是把他卷入其中,于是他在詩的結(jié)束時沉痛地提出了問號:“嗟嗟涂上士,何用自保持?”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嘆:生逢亂世,何以保此潔白之軀?
沈德潛《說詩晬語》曰:“阮公《詠懷》,反覆另亂,興寄無端,和愉哀怨,俶詭不羈,讀者莫求歸趣。”但若掌握住作者思緒的脈絡(luò),聯(lián)系其時代背景,則還是有可能推究其用意之所在。即如《詠懷》其二十這一首詩,似乎迷離恍惚,不可捉摸,然而試作探究,則又覺得章法甚明,每一句話都可以找到著落。只是詩中的寓意大家為什么視而不見?原來過去的研究工作者總是有一種成見,以為阮籍乃阮瑀之子,而阮瑀是曹操的僚佐,因此大家都把他看作忠于曹魏政權(quán)、反對司馬氏父子的堅定分子。這種看法有其合理的地方,阮籍確是不滿于司馬氏父子的弄權(quán),同情于曹氏子孫的蕭索,但他既未受知于曹氏,也不愿為司馬氏出力,用詩中的話來說,他只是一名·“嗟嗟涂上士”罷了。阮籍是受老莊思想影響很深的人,齊物等量,并不忠于一家一姓,因此他既不是司馬氏的佞臣,也不去做曹氏的忠臣,后人硬要把他歸入曹魏陣營之中,有些篇章也就難于作出解釋了。
阮籍“本有濟世志”,對自魏明帝起的腐敗風氣甚為不滿,這在《詠懷》詩中有所發(fā)抒,前人也已指出,但他對曹操、曹丕加以抨擊,卻是從未有人想到過。其實阮籍持有這種觀點也是容易理解的。《晉書》本傳上說他“嘗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可以想見,他對當代那些逐鹿之徒難道會看得比“豎子”還高明些么?“豎子”之中,難道不可以包括曹操父子和司馬懿父子么?
阮籍眼界開闊,好作哲理上的探索。他在《詠懷》詩中的見解,統(tǒng)觀古今世變,洞察當前人情,因而悲憤郁塞,歌哭無端。鐘嶸《詩品》評其詩曰:“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也就點明了《詠懷》詩的特點:言雖淺近易曉,然而寄托的理想,抒發(fā)的感情,卻是俯仰今古,感喟莫名。
古往今來,在君權(quán)的爭奪上演出了一幕幕的丑劇,使他感到由衷的厭惡,于是他設(shè)想有那么一個社會,沒有君臣之別,沒有強弱之分,大家都能順其自然,盡其天年。《大人先生傳》中形容這種無君的社會是:“明者不以智勝,暗者不以愚敗;弱者不以迫畏,強者不以力盡。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保身修性,不違其紀,惟茲若然,故能長久。”這種政治理想,正是他在多次經(jīng)歷了“周公見志”“舜禹揖讓”之后才提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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