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吹臨伊水,時駕出河梁。
野燎村田黑,江秋岸荻黃。
隔城聞上鼓,迴舟隱去檣。
神襟愛遠別,流睇極清漳。
奉和太子的詩稱為“應令”。梁簡文帝蕭綱為太子時,徐陵被選為東宮學士,這詩當是奉和蕭綱新亭送別之作(蕭綱原作已失傳)。新亭,始建于三國東吳,故址在今南京市南,濱臨長江。在南朝時,既是風景名勝,又是交通要地。京城建康(即今江蘇南京)的人士由水路出行,多從這里登舟。
那么,又是誰能夠驚動太子的大駕,令他親自送到京城之外呢?這可以從末句提及的行人去處“清漳”來推考。這里的“清漳”,不是指今山西境內的清漳河,而是指今湖北境內的漳水(“清”是形容詞)。漳水同長江、漢水同為楚地名川,《左傳》中稱為“楚之望也”。它發源于南彰縣西南,流經當陽縣境,匯合沮水,從江陵附近入長江。蕭綱次子蕭大心曾封為當陽公,其地即在漳水之旁。大同元年(535),大心出為郢州刺史,年僅十三歲。詩中所寫的送別,就是這一年秋天的事。郢州治所在今武昌,距當陽尚有一段路程,但郢州的管轄范圍,則包括漳水流域的一部分。用既是楚地名川,又流經蕭大心的封邑,并靠近郢州地區的漳水,來指代他的去處,應說是很貼切的。十三歲的孩子遠出重鎮,雖隨從甚眾,不致有何危險,做父親的終究不放心,自然要殷殷相送,情不能已。知道這一背景,詩就容易理解了。
皇孫出守重鎮,太子親自送別,威勢自然不同一般。詩開頭二句,“鳳吹臨伊水,時駕出河梁”,首先渲染這一種皇家氣派。“鳳吹”,指笙簫一類音樂。相傳仙人王子喬好吹笙作鳳鳴,故文人常以“鳳吹”作為皇家所用音樂的美稱。伊水,在今洛陽市南,此處指長江。南朝文人提到建康周圍地方時,喜歡用洛陽一帶的地名作為借代。因為在東晉移都建康之前,漢族政權的中心在洛陽,這樣寫,包含著南朝雖偏居一隅,仍以華夏正統自居的意味。“時駕”,華美的車駕。“河梁”,原指橋梁,因為舊題李陵《與蘇武詩》中有“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二句,后世遂用為離別之地的代稱,這里指新亭。古代帝王、重臣正式出巡,照例有樂隊開道,行路之人,聞聲而避。作者先寫一片響亮而優雅的樂聲,然后引出盛大的車隊儀仗,可謂先聲奪人。雖然沒有交代送者與行者究為何人,但這種氣勢,已經說明雙方都是非同尋常的人物。作為奉和太子的詩,這二句起筆穩健,氣象宏麗,緊扣詩題,也是與皇家人物的特殊身分相適應的。
來到大江邊,便看到江邊特有的景色。“野燎村田黑,江秋岸荻黃”二句,正是順勢而來。“野燎”,秋收后將莊稼稈秸之類燒成灰,充作來年的肥料,江南至今尚有此習。這二句描繪出一幅蒼涼遼遠的畫面:田野收割已罷,更顯得空曠,呈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片片黑色灰燼;沿著浩渺無邊的長江,延綿不盡的蘆葦荻草已經枯黃,在秋風中搖曳著蕭瑟寒意。江天廖廓,映襯著大塊的黑色與大塊的暗黃色,自然地造成深沉的情調。再回顧開頭二句,原是一種華貴、熱鬧、隆重的氣氛,是動態的場面,而現在轉入了靜態的場面,氣氛也變得凄冷且多少有些傷感了。畢竟這是父子離別,一味地鋪寫熱鬧總是不合適的,何況蕭綱又是一個易動感情的詩人;但另一方面,畢竟這又是蕭大心以年幼之身開始擔負拱衛朝廷的重任,不比尋常人等飄零作客,直接述寫悲悲切切的情緒,也是不合適甚至不吉祥的。所以作者以間接的手段來表現離別氣氛,以似乎是客觀的自然景色象征、襯托送別者與出行者雙方的心境。但這景觀與色彩,實際是經過了作者精心的選擇與組合。通過這寫景之筆,讀者可以體會到:音樂已經停止,離別正在進行;皇孫依依眷戀,太子諄諄叮囑,隨從的人群肅穆侍立……。這一切都虛化在黑與黃交織成的秋日江野圖畫中。
這詩是奉和蕭綱的,所以全篇的重心不在離別的過程,而在分別之后,蕭綱久久立于江岸、目送去舟的深深關切之情。這就是后四句的內容。“隔城聞上鼓”,是說隔著城墻,傳來了城中夜晚報時的第一次鼓聲(“上鼓”即初鼓),也就是說,已經到了黃昏日暮之際。“迴舟隱去檣”,是說離去的船隊在江流中曲折而行,越去越遠,在暮色中漸漸隱沒,終于連高高的桅桿都看不清了。這里字面上并沒有寫送別的人,但目光緊隨著離舟越去越遠、直到桅桿隱沒于邈邈江天之間的,正是送別的人群,尤其是那位感情纖細柔弱、適合做詩人而不適合做皇帝的蕭綱。暮靄沉沉,煙波茫茫,鼓聲渺渺,那位太子,那位父親,佇立江岸,一任秋風拂身,愛子之情,確是令人感動的。看到這里,讀者是否突然感覺到這意境同后來李白筆下的名句,“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頗有些相似?我們很難說李白是否受了徐陵的啟發,但唐人善于從六朝詩中取意,翻陳出新,確實是普遍的現象。不過,唐人的詩歌,通常寫得更集中,善于脫略枝節,構造更為鮮明的形象。這是六朝詩演變為唐詩的一個重大關鍵。
再說前六句的整個結構,也深有講究。開頭二句是寫送別的隊伍來到新亭,到第五、六句,已經是行者遠去,送者久留,這之間隔著一個相當長的過程。但讀起來,并不覺得突兀、跳脫。為什么呢?這是第三、四句起了微妙的作用。這二句看起來只是寫景,但景物所呈現的情調,實際正是離別的情調,所以它虛化了、取代了離別的過程。因而,從一、二句到五、六句,無論是氣氛還是事件的進展,都并不缺少必要的過渡。再有,一個蒼涼遼遠的畫面,使讀者的心理趨于沉靜,這沉靜又造成一種間距,轉到五、六句的時候,就不覺得詩意有很大的跳躍。
最后二句,“神襟愛遠別,流睇極清漳”,既順承前二句,又收結全詩。“神”是頌美之辭,“襟”指心懷,“神襟”猶言“圣心”。“遠別”指遠別之人,即蕭大心。中間著一“愛”字,很普通,卻很妥切。父親送別幼子,牽動的正是一片愛心。這“愛”字也可證明我在開頭對此詩寫作背景的推考是可信的。若非父子兄弟,就蕭綱的身分而言,即不宜用此“愛”字,也不可能令他如此動情;而蕭綱的諸弟與諸子中,唯有大心的情況與詩中所述相合。末句將五、六句詩意再推進一層:作為父親的蕭綱仍在遙望著,他的目光順著長江萬里波濤,似乎一直要看到與長江相通的漳水,那船隊將要到達的地方。自然,這里的“清漳”并非實指,而是代表蕭大心所去的郢州。目極清漳,當然是夸張之筆,但不僅僅是夸張:蕭綱不只是為離別而動情,大心遠去之后,一切舉措,一切遭際,都是他深以為念的。“流睇極清漳”,正是寫出了他對未來的關切。這樣,就把這一場送別所牽動的情感,把“愛”的內涵,揭示到最深的層次。全詩就在送別者無限的眷懷與愛念中結束,它留給讀者的感動,卻如秋日滄江,流動不止。
唱和詩篇,每帶娛樂意味,故作者心機,多用于修辭技巧。但這首詩卻不能那樣寫,因為原詩作者是動了真情的,和詩也必須相符。這里不免有一些困難:作者必須體會對方的心情,使之得到真實的表現,同時還須考慮彼此身分的差異,避免觸犯忌諱。但另一方面,天倫之情為人所共有,以己之心不妨度人之腹。在這一點上,徐陵確實做得很成功。至于語言的精煉,結構的嚴整,表述的穩妥,乃至對仗、平仄的講究,都是徐陵詩共有的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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