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
云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
停驂我悵望,輟棹子夷猶。
廣平聽方籍,茂陵將見求。
心事俱已矣,江上徒離憂。
新亭是東吳時建筑的舊亭,在建康(今南京)郊外。水邊陸地為渚;詩中又有“江上”云云,可知新亭是江邊上的一座亭子。詩人在這里送別他的好友范云。
謝朓與范云都是竟陵王蕭子良的“竟陵八友”之一,他們友情深篤,過從甚密。好友離別,已屬難堪,而這次分別又非同一般。這從詩的題目可窺探到些微消息。零陵郡治在今湖南零陵縣北,范云此次是去赴任零陵內(nèi)史,所以謝朓稱他為“范零陵云”。荊楚古來被視為蠻夷之鄉(xiāng),京官外任荒遠(yuǎn)之地,很有點貶謫的意味。當(dāng)時,范云寫了一首《之零陵郡次新亭》詩,末有“滄流未可源,高帆(同帆)去何已”之語,雖頗含蓄委婉,但很有不勝惆悵之情。那么,作為謝朓,好友遠(yuǎn)謫而去,他的心情當(dāng)然也是很不平靜的。
詩一開頭,就將詩筆放縱出去,從范云將去之地湖南著筆,從彼地的往古之時寫起:“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洞庭,山名,又稱君山,在洞庭湖中。張樂,猶言作樂。瀟湘,水名,湘水至零陵縣西與瀟水合流,故名瀟湘。這里,詩人寫了兩個古老、美麗而又動人的故事。相傳古時黃帝曾在洞庭奏《咸池》之樂;帝堯的二女娥皇、女英曾追隨舜前往南方,沒有趕上而死于湘水。詩人以此來代指友人將要去的地方,用心良苦。本來,蠻夷之地,瘴煙濕熱,無樂可言;但,如果照實寫來,對將要前往赴任的朋友來說,該會是多么大的刺激啊!所以,詩人靈心一動,從這兩個古老的傳說寫起,巧妙地引出友人將要去的地方,既回避了觸目驚心的刺激,又兼顧到了詩本身結(jié)構(gòu)的整體性和一致性,可謂精巧至極。“云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蒼梧即九嶷山,傳說舜南行就是死于蒼梧之野。第三、四句,仍承上那個古老的傳說寫下來,但筆勢已開始收束。悠悠白云,飄然遠(yuǎn)去,輕煙彌漫于蒼梧之野;而滔滔江水,滾滾而來,波濤洶涌匯集于建康城邊。通過云水往還的景色描寫,詩人將詩筆悄悄地收攏回來,從彼時彼地逐漸聚束到此時此地。他的那顆憂愁之心,先到蒼梧之野縈回了一圈以后,現(xiàn)在,宛如乘著思緒的木蘭之舟,沿著滔滔江水,徘徊到新亭江邊。離別就在此地、就在此時!詩人仿佛猛然從浮想聯(lián)翩中清醒過來,停車駐馬,目送已泛舟江中的友人。驂,古代的三駕馬車,停驂即停車。輟棹,停止劃槳。夷猶,即猶豫。五六兩句一寫友人,一寫自己,用了一個大的鏡頭:一個岸邊立馬,悵然若失;一個江中輟棹,猶豫不舍。形象含蓄地表達(dá)出了深沉的依依惜別之情。
這種離別,交織著復(fù)雜的感情。失意,懷才不遇,便是其中的一個主要成份。最后四句,明白地道出了這一心跡。廣平,指晉人鄭袤。鄭袤曾為廣平太守,有政績,為百姓所愛。籍,盛、隆的意思;“聽方籍”意即聲望將高盛起來。詩人用鄭袤的典故,是勉勵范云,希望他到任零陵后,能像鄭袤那樣,政有顯績,聲望日隆。而“茂陵”句則是自喻。漢代大辭賦家司馬相如晚年謝病,居住茂陵,漢武帝曾遣人求其文章。詩人以司馬相如自比,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樣,受到賞識。這與其說是寫理想、抒懷抱,不如說是強打精神,互慰衷腸。因為,現(xiàn)實畢竟是冷酷無情的。好友遠(yuǎn)往他鄉(xiāng)異地,自己寂寞都城,這才是現(xiàn)實,焉得海闊天高,奢談理想、抱負(fù)?所以,透過表象,我們不難體會到一種無可奈何的意緒,滋滋漫溢出來,以至最后化作了無可奈何的感嘆:“心事俱已矣,江上徒離憂。”離,同罹,遭受。遠(yuǎn)大的抱負(fù),宏偉的理想,都已隨著滾滾波濤,飄然而逝了,而今只有江上離別,只有無窮無盡的憂愁而已!離別的痛苦,加上失意的寥落,在詩人的心頭上蒙上了一層巨大的失落之感,憂愁、苦悶、沉寂、悵惘,多重意緒深深地糾纏著詩人,使他始終悵然獨立新亭,望著滔滔江水,任憑它帶走誠摯的友情,攪擾五味俱全的情懷,蕩滌無限渺茫、無限悠遠(yuǎn)的“心事”……
這首詩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很奇特。一般說來,送別詩都是從此地遙想彼地,從現(xiàn)時憧憬將來;而謝朓此詩,率皆反其道而行之。他在時空的安排上設(shè)置了一個超平尋常的大逆轉(zhuǎn):時間,從往古的黃帝奏樂、二妃南行寫起——先將時間倒退回去,然后再慢慢收束回來,一直寫到與友人送別之現(xiàn)時;地域,從范云將往之地洞庭瀟湘(實指零陵)寫起——先將地域推宕開去,然后再悄悄拉攏過來,由江漢之水,順流直下,一直寫到離別之此地。在此基礎(chǔ)之上,再由物境而入心境,將詩筆深入到心靈深處,抒發(fā)懷友之思和惜別之情,描繪失意之志和失落之感。這樣一條由遠(yuǎn)及近、由景入情的線索,蜿蜒絡(luò)繹于詩的始終,表現(xiàn)出詩人構(gòu)思上的精巧和詩篇結(jié)構(gòu)上的戛戛獨造。很有意思的是,韓愈有一首送別詩《送湖南李正字歸》,其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竟也與此詩基本一致:送別地點是在河南,友人將往之地也是在湖南。韓愈著筆也是從彼時彼地開始,用了十句的篇幅描繪彼此的山川風(fēng)景和風(fēng)土人情,最后二句才寫到送別之地的此情此景。韓愈是不是取法于謝朓呢?沒有更多的證據(jù),似乎不能斷言。然而,同是送別詩,同是送友人往湖南,結(jié)構(gòu)方法竟又相同,這一些,當(dāng)不會是偶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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