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柱繁弦非《子夜》,歌聲舞態(tài)異《前溪》。
御史府中何處宿?洛陽城頭那得棲!
彈琴蜀郡卓家女,織錦秦川竇氏妻。
詎不自驚長淚落,到頭啼烏恒夜啼。
此詩的寫作時間不易確考,但從其情致筆調(diào)來看,似是庾信前期仕梁時的作品。其前期所作《蕩子賦》有云:“新歌《子夜》,舊舞《前溪》。別后關(guān)情無復(fù)情,奩前明鏡不須明。合歡無信寄,回紋織未成。游塵滿床不用拂,細(xì)草橫階隨意生。”可以看出與本詩內(nèi)容上的關(guān)聯(lián)。又梁簡文帝蕭綱、劉孝綽皆有同題之作,前者云:“羞言獨眠枕下淚,托道單棲城上烏。”后者云:“忽聞生離曲,長夜?jié)窳_衣。”彼此格調(diào)相近,或為唱和,也未可知。《烏夜啼》,劉宋臨川王劉義慶首創(chuàng)的樂府曲名。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聲舞態(tài)異《前溪》。”起首二句,以歌曲《子夜》和舞曲《前溪》,陪襯《烏夜啼》之曲。“促柱”,旋緊的弦柱。“繁弦”,指琴瑟上眾多的弦。郗昂《樂府題辭》:“《前溪》,舞曲也。”一曲《烏夜啼》,弦聲嘈嘈,非《子夜》清歌可比,而伴曲所生的歌舞,也與《前溪》迥異——詩中強調(diào)《烏夜啼》與二曲的區(qū)別,意在引人注目,從而逗出下文。
“御史府中何處宿?洛陽城頭那得棲。”上句事出《漢書》:“是時御史府吏舍百余區(qū),井水皆竭。又其府中列柏樹,常有野烏數(shù)千棲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曰朝夕烏。烏去不來者數(shù)月,長老異之。”下句事出《后漢書》:“桓帝之初,京都童謠曰:‘城上烏,尾畢逋。……’”諷刺位高貪財?shù)墓倭拧:鬂h都洛陽,故云“洛陽城頭”。“彈琴蜀郡卓家女,織錦秦川竇氏妻。”上句用卓文君事。據(jù)《史記》,卓文君是漢代蜀郡臨邛卓王孫的女兒,新寡,喜愛音樂,司馬相如以琴心挑之,卓文君便在夜間和他一起私奔。后相如欲納茂陵女子,文君作《白頭吟》以自況,相如乃止。下句用蘇蕙事。據(jù)《織錦回文詩序》,前秦的秦州刺史竇滔徙沙漠,臨行時與其妻蘇蕙話別,誓不另娶,后來卻自違其言,蘇蕙便織錦緞而成回文詩,寄給竇滔,從而使他回心轉(zhuǎn)意。
“詎不自驚長淚落,到頭啼烏恒夜啼。”承上二句生發(fā)。卓、蘇二女都曾被丈夫遺棄,當(dāng)她們聽到烏夜啼時,怎能不驚心落淚?詎,豈。但是,啼叫的烏鴉卻不顧這些,總在夜夜哀啼。詩以此收攏,形成了一種不盡的哀傷氣氛。
此詩雖然用典太多,造成獺祭魚之病,使詩情顯得浮泛,但其結(jié)構(gòu)上頗具跳蕩之趣,卻也是值得玩味的。詩開首言《烏夜啼》不同于——其實是高于——《子夜》、《前溪》,次二句卻不承上解說有何不同,而一躍到吟詠烏鴉的無處棲宿上去了,再下二句又轉(zhuǎn)寫卓、蘇二女,越說越離譜,令人摸不著頭腦。直待看到末二句,讀者才恍然大悟:原來《烏夜啼》的非《子夜》、異《前溪》,正在于此曲有一段催人淚下的悲哀感傷處。然抽象而言“悲哀感傷”,又不是詩的語言,故信手拈來卓、蘇二典,以為形象之說明;可憑空而言卓、蘇,未免太唐突,故先說烏鴉之棲宿無定,用以比類卓、蘇之難以定情;而烏鴉本是詩題中物,由它身上說開去便不顯突兀。詩意既如此回環(huán)曲折,全詩讀來也覺跌蕩抑揚、姿態(tài)搖曳,這比之平鋪直敘,豈不是顯得別有妙趣嗎?
但這首詩在藝術(shù)上更重要的價值,還不在其構(gòu)思上,而在其格律。清代劉熙載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指出:“庾子山……《烏夜啼》開唐七律。”(《藝概》)七言律詩在平仄問題上,就每一句而言,要求所謂“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就每一聯(lián)而言,要求做到“對”,就每兩聯(lián)而言,要求做到“粘”。前者是說每句的偶字須平仄交替出現(xiàn),以此要求,庾信此詩中“洛陽城頭那得棲”和“到頭啼烏恒夜啼”二句中的二、四、六字皆當(dāng)為平、仄、平,而實為平、平、仄(得,古入聲),除此二處外,其他各句都合要求。所謂“對”是說,每一聯(lián)的兩句中,相對應(yīng)的第二、四、六字平仄應(yīng)當(dāng)相反,平、仄、平對仄、平、仄,仄、平、仄對平、仄、平。本詩中除上述二句的第四、六兩字之外,其他各句也都合要求。所謂“粘”是說,后一聯(lián)的上句與前一聯(lián)的下句,相對應(yīng)的第二、四、六字平仄應(yīng)當(dāng)相同,平、仄、平粘平、仄、平,仄、平、仄粘仄、平、仄。就本詩來看,只有第二聯(lián)和第一聯(lián)不粘,即“聲”與“史”、“態(tài)”與“中”、“前”與“處”,平仄不是相同而是相反,除此以外其他各聯(lián)皆粘。相對說來,律詩對于粘的要求較為寬些,直至唐人,仍有失粘的律詩。所以,總觀起來,庾信的這首《烏夜啼》已基本符合律詩的平仄要求。這也正是此詩值得我們珍視的地方。對于文學(xué)發(fā)展來說,藝術(shù)形式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庾信在七律詩體方面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xiàn),為后代詩歌的繁榮,提供了重要的條件,他的功績是不可抹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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