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晚荒城上,蒼涼余落暉。
都護樓蘭返,將軍疏勒歸。
馬有風塵氣,人多關塞衣。
陣云平不動,秋蓬卷欲飛。
聞道樓船戰,今年不解圍。
此詩作年及背景歷來注家未詳。今細考史實,北周與南朝水戰失利,莫過于公元567年的沌口(今湖北漢陽西南)大戰。時陳朝湘州刺史華皎叛投江陵后梁(蕭巋),并遣使潛引周兵來援;陳朝派大軍十余萬會討華皎;后梁亦派兵二萬接應叛軍。九月,陳軍與周、梁、華三方聯軍會戰于沌口。結果聯軍大敗:華皎單舸逃走,部將四十余人伏誅;北周水師敗退江陵,其陸路元定所率一軍孤立無援,逃至巴陵被陳水軍圍殲,元定和梁將李廣均被俘。陳軍大將程靈洗乘勝追擊至北周沔州,破城活捉其刺史裴寬。這次戰爭,《陳書》、《周書》及《資治通鑒》均有詳載。
詩的開頭兩句寫景點明時地,“荒城”、“落暉”,意象闊大雄渾,情調蒼涼悲壯:邊塞荒涼的城堡,一片蒼莽遼闊的原野,淡煙暮靄,殘陽如血。這就為后文敘寫戰事渲染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接下四句寫北周勁旅遠征塞外、凱旋歸來的一幕。“都護”:本是西漢設置督護西域諸屬國的軍事長官,這里借指邊塞統帥。“樓蘭”、“疏勒”,皆漢代西域國名;西漢昭帝時樓蘭數反,傅介子奉命出使其國,刺殺樓蘭王而返;東漢明帝時耿恭堅守疏勒城,數敗匈奴進攻,城中糧盡,只余數十人仍堅守不降,終為漢軍迎歸。此處借用典故,喻指北周一批屢立戰功,凱旋歸來的大將,例如田弘、權景宣、元定等,都曾先后分別討平宕昌羌王、羅陽蠻及岷州生羌的反叛(均見《周書》本傳),陸騰、王亮、司馬裔等也曾討平巴峽信州叛蠻。所有這些征戰,無不凱旋而歸,恰如傅介子、耿恭制服樓蘭、擊退匈奴的赫赫功勛。詩人將這些并非同一年發生的戰事,通過用典高度濃縮,典型概括,集中于寫作此詩這一年來描述,意在突出此次南征的統帥,皆是一向立功邊陲,威震敵國的名將。“馬有”二句,則描寫將士們不辭勞苦,風塵仆仆地從塞外歸來,馬未卸鞍,人未解甲,身上還帶著邊關戰場上的征戰氣息。“陣云”二句,則象征著新的戰爭形勢又很緊張嚴重,將士們剛剛歸來,又將揚威遠征了。“陣云”句形容云層疊起,平鋪天穹,宛如凝固不動的兵陣;(何遜《學古》詩有“陣云橫塞起,赤日下城圓”句。)這里象征兵象不息。“秋蓬”,秋天的蓬草,末大于本,遇風則拔地而飛旋,詩歌中常用以比喻飄蕩無定。這兩句既寫邊塞荒城的秋景,回應起首二句;又隱喻戰爭氣氛的濃烈,將士又將如飛蓬一樣離家遠征,含蓄地寄寓了詩人對廣大將士的同情和憂慮。
結尾兩句突轉跌宕,不僅用“聞道”將時空一筆拓展到江南水軍戰場,而且將雙方交戰的經過完全省略,但以“樓船戰”、“不解圍”,則暗示出詩人的憂慮不幸而成為事實:沌口大戰周軍大敗退守江陵,元定一軍在巴陵已遭到全部圍殲,沔州裴寬正被陳軍水師圍困……“不解圍”三字巧妙而蘊藉,戰事尚未結束,而勝負大局已定。這二句與前八句那種凱旋榮歸的強大軍威,恰好形成了大起大落的鮮明對比,令人想到一向威震異域的常勝將軍們,如今卻在江南水戰中一敗涂地,陷入重圍絕境之中。“樓船”一詞,不僅隱喻南朝高大戰艦的水軍威勢,而且恰如其分地暗示了戰爭所在的方位在江南:《漢書》載,南越反,漢武帝拜仆為樓船將軍征討。用典可謂含蓄而又貼切。
這首詩結構十分別致。本來,北周將軍們征服異域全勝而歸的場面,是在沌口大戰前幾年陸續發生的,而詩人卻把這些時空分散的事件集中于一時;從出征南朝到“樓船”“不解圍”,也有一個較大的時間過程和空間距離,但詩人卻用“聞道”一轉,巧妙地縮短了時空距離,從而將凱旋歸來——遠征南朝——陷入重圍這時空迥異的三部曲,一脈貫穿起來,此所謂“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陸機《文賦》)者也。唐代杜甫的《赴奉先詠懷》及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亦曾得此“三昧”,足見此法之妙用所在。又前八句如不明背景,初讀看似散漫,似不可解;及明背景,再結合后兩句,方知前八句皆為后二句烘托陪襯的,不僅形成對比強烈,而且甚覺其包前孕后,結構完整緊密。
其次是多用典故和比喻,詩意十分隱微含蓄。“樓蘭”、“疏勒”、“樓船”皆用典,“陣云”、“秋蓬”皆隱喻。值得玩味的是詩人為何不愿直說明言的微妙心態:被迫身仕北朝,心卻常系故國江關;而梁、陳易代廢立,又使詩人無國可投。蕭詧、蕭巋雖系梁朝后裔,但又是西魏——北周扶持的傀儡;當年詩人矢忠輔佐的梁元帝,不就是被其侄蕭詧勾引西魏來滅亡的嗎?江陵浩劫,十萬臣民被擄異國作奴婢,當時詩人的父母妻子亦在其中……昔日國破家亡的慘象,至今依然歷歷在目,痛定思痛。這就決定了他對北朝及后梁均不無反感。對陳霸先篡梁,詩人固無好感,但此時陳朝已是第三代皇帝,且與北周已通使修好。華皎之叛,屬南朝內政,北周不應出兵。當時北周崔猷就曾反對:“今陳氏保境息民,共敦鄰好,豈可利其土地,納其叛臣,違盟約之信,興無名之師乎!”(《資治通鑒》卷一七○)這正可代表詩人的心聲。但宇文護一意孤行而不采納,結果給南北人民都帶來災難。庾信既同情北朝將士的無謂犧牲,又反對勞師遠征的侵略,但因身仕北朝,又不便露骨諷刺,這種種復雜難言的衷曲,便是他用典使喻,詩意隱微的底奧。
再次,此詩意境雄渾闊大,風格蒼涼沉郁。尤其每聯平仄多合律句,唯尚有失粘而已;除首尾聯外,余皆對仗精工,實開唐代五言排律之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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