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國始咆哮,縱橫未定交。欲競連城玉,翻征縮酒茅。析骸猶換子,登爨已懸巢。壯冰初開地,盲風正折膠。輕云飄馬足,明月動弓弰。楚師正圍鞏,秦兵未下崤。始知千載內,無復有申包。
看到詩中“六國”、“秦”、“楚”等字樣,讀者一定會想:以庾信寫《擬詠懷》的心情,是決無可能去閑談陳年宿古董的戰國紛爭的,里面多半藏著借古諷今的內容。確實,本詩里是含著一個謎,在等我們去解開。
“六國始咆哮,縱橫未定交?!边@二句是說,當戰國時山東六國開始“咆哮”時,它們還未決定其外交政策是合縱以抗秦、還是連橫以事秦。細心的讀者一定會問:“咆哮”是何意?指相爭么?但相爭就無所謂“縱”了。當然,如把“縱橫”理解得寬泛些,當作每一個國家各自的對秦政策,“咆哮”解作“相爭”就通了——六國始相爭時,尚未決定聯秦以攻擊他國、還是把秦和別國都視為一體的敵手。然而“咆哮”二字一擺平,“始”字又刺眼了:六國相爭是哪年開始的?這可是難考證的問題,恐怕庾信也沒這本事吧?算在戰國初年吧,可那時秦國還不強大、還不存在“縱橫”之說呀!這筆賬,在史書里是軋不平的,但一兌入當時的現實,卻意外地平貼:侯景作亂、攻陷建康時,梁朝的那些藩鎮,湘東王蕭繹(即梁元帝)、岳陽王蕭詧(即后梁主),還有什么武陵王、邵陵王,不就是一起“咆哮”——一起號稱“勤王”卻又窩里斗個不休的嗎?蕭詧倒是早早地當了西魏的附庸,而那蕭繹卻是一會兒與西魏交仗,一會又遣使通好,剛與西魏聯合滅了武陵王,轉眼又和西魏的死敵——北齊大拉近乎:這不是縱橫未定嗎——須知西魏無論是地理位置,還是軍事實力,都正好和戰國時的強秦極相似;而庾信,又是蕭繹的臣子,最清楚蕭繹的外交政策,他本人便是被蕭繹派去西魏的使節!
好了,謎有頭緒了,再往下看。“欲競連城玉?!备偅瑺幰病_B城玉,就是秦要用十五座城來交換的和氏璧,這里指國土?!胺骺s酒茅?!贝呵飼r齊桓公伐楚,師出無名,乃強說楚不向周王進貢縮酒(濾酒)的茅草,所以“寡人是征(我來問這事)”(《左傳》)。翻,反而。詩人告訴我們,有人明明要爭奪土地,卻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是誰呢?翻開史書就知道了,那正是西魏!蕭詧與蕭繹為仇,西魏借口應蕭詧的請求,發大軍攻陷蕭繹的國都江陵,緊接著便把二蕭的領土席卷而歸己有,只丟下一座江陵空城給蕭詧,而這些奪到的土地,正相當于古代的楚國!至此,雖然字面上還看不出,但我們已經隱隱感到了謎底:本詩要說的,只怕還是詩人后半生耿耿不忘的那段悲慘日子——江陵的陷落。如是這樣,詩人可真大膽:他用一個“欲”字一個“翻”字,活畫出西魏統治者內心的貪婪和嘴臉的假正經。須知他這時已是北周(西魏的后身)的臣子,為了故國而指斥“本朝”,還不大膽嗎?
“析骸猶換子”,《左傳》上說,楚軍圍宋,宋人糧盡,“易子而食”,把兒子交換了當食物吃掉,“析骸以爨”,把尸骨拆了當柴燒。“登爨已懸巢”,當是“登巢已懸爨”,或許由于壓韻的關系而作了顛倒。《左傳》上說,晉楚鄢陵之戰,楚共王“登巢車以望晉軍”,知道晉軍“塞井夷灶”。巢車,一種可以升降的攻城戰車。爨,即“灶”?!耙脑睢笔翘钇叫性睿瑴蕚涑鰬穑娙税选耙摹备某闪恕皯摇保蟾攀钦f敵人已經登高望見城里吊起鍋子——斷糧了!這兩句,如果我們的謎底沒猜錯,自是說江陵城被圍時的慘相。
“壯冰初開地,盲風正折膠?!边@二句也應顛倒了次序解釋。盲風是農歷八月的疾風,《禮記》說:“盲風至,鴻雁來?!薄罢勰z”據《漢書》注,謂秋氣至時膠堅硬可折,這是匈奴出兵的征候。盲風從北方攜來大雁,難道就不能催著西魏鐵騎南下嗎?何況那折膠的預兆又是如此明白!壯冰是十一月的厚冰,《禮記》說:“冰益壯,地始坼(裂開)?!笔辉路?,嚴冰覆壓了、凍裂了大地,而在梁元帝承圣三年(554)的這個月份,西魏人包圍了、攻陷了江陵。現在,我們離謎底又近了一步:在詩人筆下,冰封地裂的刺骨之寒,和國破家亡的切膚之痛,只怕已經凝成了一體!
“輕云飄馬足,明月動弓弰。”弰,弓之末端。戰馬在飛奔,仿佛蹄下有輕云在飄飏;弓開張到末端,圓得好像明月在三五:這縱馬怒射的騎士,姿態很健逸?當然是,當然不!當你知道那鐵蹄是在蹂躪冰雪酷寒的南朝土地、那利箭是在射殺易子而食的南朝蒼生時,這健逸的姿態,在你眼里不就變得驕悍兇霸了嗎?這二句不前不后、正安插在詩的中段,詩人的構局用心你該理解吧!
“楚師正圍鞏”,仍用《左傳》典故。魯昭公二十二年,東周王室內亂,王子朝自立為天子;二十六年,晉師(句中誤作“楚師”)攻克鞏(今河南鞏縣),王子朝被逐走,其時又是十一月——兩個十一月!如果我們的謎底猜得不對,會有這樣的巧合嗎?詩人會在眾多的被殺逐帝王里偏偏選中王子朝嗎?何況梁元帝本是皇子,他也是在內亂中即位的,與王子朝還頗相似呢!“正圍鞏”三字尤可注目,它意味著江陵雖被圍而未淪陷、梁朝雖危而未亡。春秋末年,楚國被吳兵攻破,落到了亡國的邊緣,楚臣申包胥到秦國求助,號哭了七天七夜,終于感動了秦君發兵。當江陵被圍之際,詩人又何嘗不在西魏朝廷上下奔走、乞求他們收回虎狼之師?雖然申包胥所求的是出兵,詩人所求的是撤兵,但其救國于危亡的用心,卻是相一致的。然而,“秦兵未下崤”,申包胥引著秦兵開下崤山去營救本國了,而詩人呢?“未下崤”三字說明他得到了與申包胥相反的結果。這樣理解,似乎太曲折了,但惟有這么解釋,下文“始知千載內,無復有申包”才順理成章:歷史上秦兵下崤,遂成就了申包胥的偉業;千載后的“秦兵”卻不愿再演喜劇,于是那個企圖充當當世申包胥的人——詩人自己,也只有徒然悲哀于包胥的不可再得了!“千載內”三字,終于在篇末走出了典故構筑的迷宮,點明了本詩的內容,乃是一幕現實的悲?。?/p>
我們該高興了,為沒有猜錯謎底而高興;我們又該悲哀了,為這個慘痛的謎而悲哀,為詩人只能用謎語吐露心曲的處境而悲哀,為詩人制作這個謎的苦心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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