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落秋為氣,凄涼多怨情。啼枯湘水竹,哭壞杞梁城。天亡遭憤戰,日蹙值愁兵。直虹朝映壘,長星夜落營。楚歌饒恨曲,南風多死聲。眼前一杯酒,誰論身后名。
公元五五四年,西魏軍隊攻陷江陵,梁元帝被執遇害,宗室大臣盡為俘虜,驅送長安,百姓男女數萬口分為奴婢,弱小者皆被殺。庾信曾在《哀江南賦》、《擬連珠》等作品中詳盡地記述了江陵小朝廷滅亡的經過,這首詩則是以詠懷的形式,再一次反映了這場巨大的歷史變亂。
此詩首句翻用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語意,渲染出深秋草木凋落的肅殺景象,使全詩一開頭就籠罩在一片凄涼哀怨的氛圍中。
“啼枯”二句,從字面上看是承接上句,形容衰颯秋氣中的悲怨之情,實際上是借典故含義暗中過渡到江陵陷落、君臣被戮、百姓死難的史實。“湘水竹”用舜崩、二妃以淚灑竹、竹盡變斑的傳說,借指元帝被害。“杞梁城”用春秋時杞梁戰死,其妻放聲長號,杞城為之崩塌的故事,借指江陵城的被攻陷。兩句對仗工整,而層次井然。
造成君民遇難的直接原因是梁軍戰敗。然而梁朝的覆滅,又豈只是一戰之罪?所以詩人感嘆:天意注定梁亡,才遭到了這場令人憤恨的戰爭;國家日暮途窮,更使圍城內的士兵愁怨不已,喪失了斗志。“天亡”暗用項羽臨死之言“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日蹙”有多層含意。《詩經》:“今也日蹙國百里。”“蹙”即“迫”,意為國土每天縮小百里。元帝放棄建康,國土僅限于江陵一隅。最后被魏軍包圍,日見蹙迫,這是一層意思。《晉書》又謂“日蹙”是“日蒙蒙無光,士卒內亂”,則又含軍無斗志一層意思,并渲染出戰爭中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的景象。長虹照耀營壘,按《晉書》解釋,是流血之象。而長星夜落軍中,則是破敗之征。《晉書》載諸葛亮伐魏,屯于渭南,“有長星赤而芒角,自東北西南流,投亮營。……九月亮卒于軍,焚營而退。”此處借蜀漢伐曹魏的典故形容梁魏之戰中梁軍敗亡的征兆,亦可見詩人選擇典故之精巧。這兩句不但以天象證明梁亡乃是天意,同時與“天亡”二句相對,分別從白天和夜晚描繪出梁軍營壘中悲慘的氣氛。又下接“楚歌”二句,在梁軍夜半的一片哀歌聲中,交代了梁朝兵敗國亡的結局。用項羽夜聞四面楚歌的典故,點出江陵淪陷前的處境,時間正與“夜落營”相承接。南風,即南方的樂曲。《左傳》襄公十八年:“晉人聞有楚師。師曠曰:‘不害。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此處用典故本意,直指梁朝無力抵敵,唯有敗亡一路。二典連用,又像是詩人用凄惋的南音為故國唱出的最后一曲挽歌。
末二句用《世說新語》中張季鷹語:“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張季鷹原為江南人,在西晉為官,時常想回家鄉。這里借季鷹自況,只是對自己的冷嘲:故國淪亡,而自己仍在忍辱偷生,名節已經喪盡,此生只能對酒澆愁,再也談不上身后的名聲了。頹唐的語意中透出無限凄涼。
這首詩全用典故隱喻史實,展現了江陵淪陷時血流遍地、哭聲振野的悲慘景象。盡管西魏攻梁時,庾信已被羈留在長安,沒有目睹當時的場面,然而因為他本人一生的不幸正是由于這次變亂所致,又親眼看到梁朝臣民被擄到長安淪為奴婢的情景,因而他還是能以沉痛的感情,記下這段真實的歷史,創造出這首珍貴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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