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戲曲·元代雜劇與南戲·關漢卿·感天動地竇娥冤(節選)
關漢卿
第三折 法場典刑,雖死猶生
(外扮監斬官上,云:) 下官監斬官是也。今日處決犯人,著做公的把住巷口,休放往來人閑走。(凈扮公人,鼓三通,鑼三下科。) (劊子磨旗、提刀、押正旦帶枷上。劊子云:) 行動些,行動些,監斬官去法場上多時了。(正旦唱:)
【正宮·端正好】沒來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游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
【滾繡球】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 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劊子云:)快行動些,誤了時辰也。(正旦唱)
【倘秀才】則被這枷紐的我左側右偏,人擁的我前合后偃,我竇娥向哥哥行有句言。(劊子云:你有甚么話說?正旦唱:)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休推辭路遠!
(劊子云:) 你如今到法場上面,有甚么親眷要見的,可教他過來見你一面也好。(正旦唱:)
【叨叨令】可憐我孤身只影無親眷,則落的吞聲忍氣空嗟怨。(劊子云:) 難道你爺娘家也沒的? (正旦云:) 止有個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應去了,至今杳無音信。(唱) 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劊子云:) 你適才要我往后街里去,是什么主意? (正旦唱:) 怕則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劊子云:) 你的性命也顧不得,怕他見怎的? (正旦云:)俺婆婆若見我披枷帶鎖赴法場餐刀去呵,(唱:) 枉將他氣殺也么哥,枉將他氣殺也么哥。告哥哥,臨危好與人行方便。
(卜兒哭上科,云:) 天哪,兀的不是我媳婦兒! (劊子云:)婆子靠后。(正旦云:) 既是俺婆婆來了,叫他來,待我囑付他幾句話咱。(劊子云:) 那婆子,近前來,你媳婦要囑付你話哩。(卜兒云:) 孩兒。痛殺我也! (正旦云:) 婆婆,那張驢兒把毒藥放在羊肚兒湯里,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占我為妻。不想婆婆讓與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藥死了。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婆婆,此后遇著冬時年節,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漿水飯,瀽半碗兒與我吃; 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兒: 則是看你死的孩兒面上。(唱:)
【快活三】念竇娥葫蘆提當罪愆,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干家緣; 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爺無娘面。
【鮑老兒】念竇娥服侍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 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的孩兒薦。(卜兒哭科,云:) 孩兒放心,這個老身都記得。天哪,兀的不痛殺我也! (正旦唱:)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沖天。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不明不暗,負屈銜冤。
(劊子做喝科,云:) 兀那婆子靠后,時辰到了也。(正旦跪科。劊子開枷科。正旦云:) 竇娥告監斬大人,有一事肯依竇娥,便死而無怨。(監斬官云:) 你有什么事?你說。(正旦云:) 要一領凈席,等我竇娥站立; 又要丈二白練,掛在旗槍上: 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監斬官云:) 這個就依你,打甚么不緊。(劊子做取席站科,又取白練掛旗上科。正旦唱:)
【耍孩兒】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愿,委實的冤情不淺; 若沒些兒靈圣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槍素練懸。等他四下里皆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劊子云:) 你還有甚的說話,此時不對監斬大人說,幾時說那?(正旦再跪科,云:) 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尸首。(監斬官云:) 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沖天的怨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 (正旦唱:)
【二煞】你道是暑氣暄,不是那下雪天; 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得六出冰花滾似錦,免著我尸骸現;要什么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
(正旦再跪科,云:) 大人,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后,著這楚州亢旱三年。(監斬官云:) 打嘴! 那有這等說話! (正旦唱:)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 如今輪到你山陽縣。這都是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
(劊子做磨旗科,云:) 怎么這一會兒天色陰了也? (內做風科,劊子云:) 好冷風也! (正旦唱:)
【煞尾】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愿明題遍。(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呵,(唱:) 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
(劊子做開刀,正旦倒科) (監斬官驚云:) 呀,真個下雪了,有這等異事! (劊子云:) 我也道平日殺人,滿地都是鮮血,這個竇娥的血,都飛在那丈二白練上,并無半點落地,委實奇怪。(監斬官云:) 這死罪必有冤枉,早兩樁兒應驗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說話,準也不準?且看后來如何。左右,也不必等待雪晴,便與我抬他尸首,還了那蔡婆婆去罷。(眾應科,抬尸下。)
本劇選自《元曲選》之《感天動地竇娥冤》(節選)。
《竇娥冤》是關漢卿的主要代表作,是元代“四大悲劇”之一,并列入了我國優秀劇作“十大悲劇”之中,古今流傳不衰。它的寫作時間約在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之后,也是蒙古統一中國二十年之后。這是關漢卿晚年作品,比較成熟,后人說它是“元代標準型雜劇”。
這里,在具體講解作品之前,先要弄清以下幾個問題。
《竇娥冤》故事梗概及其主旨
一、全劇情節簡述劇本主要寫一個窮秀才竇憲章的女兒竇端云(后改名為竇娥)一生的不幸遭遇:她三歲死了母親,七歲由于抵債(欠幾十兩銀子)送給債主蔡婆家作童養媳;十七歲同蔡婆兒子成了親,可是,婚后不到二年,丈夫病死了。二十歲的竇娥卻已過了三年寡居生活。
對于這種不幸遭遇,竇娥只哀嘆著“舊愁新恨幾時休”,憂慮著“地久天長難過遣”。她埋怨自己命苦,只得擔受這種苦難,打算就此服孝守節侍養婆婆,度過她苦難的一生。可是,料想不到的禍事,竟然接踵而來——
先是,有一天,債戶賽盧醫企圖賴債,把前去討債的蔡婆婆騙到荒郊要勒死她。碰巧,張驢兒父子打從此過,將賽盧醫嚇跑了,才救下了她的性命。張氏父子原是兩個地痞惡棍。當聽說蔡家只有婆媳二人時,立即乘機以死為要挾,強迫她連同媳婦竇娥一起招他父子為丈夫。蔡婆怕死,只得將他們引至家中。于是,這給原想過一生寧靜凄苦生活的竇娥,突然掀起了大波,也因此迫使她走上了意想不到的反抗道路。
接著,當竇娥聽婆婆說招張老兒做她自己丈夫時,竇娥對婆婆的軟弱、胡涂很反感,因而以帶嘲諷口吻進行了勸阻;當婆婆還要她也要答應做張驢兒的妻子時,竇娥決然拒絕:“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丈夫),”而張驢兒卻無恥地要挾她拜堂,竇娥厲聲斥責了他,并推其跌倒在地。這時,竇娥已打破了安分守己過一生的幻想,只得站起來與這般惡勢力當面作斗爭了。
可是,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而是更大的波瀾。這個惡棍張驢兒不死心,生出了一條毒計,想趁蔡婆生病要喝羊肚湯之機,在湯里暗下毒藥,企圖先毒死婆婆,然后再霸占竇娥。事出意外,蔡婆忽然想吐,不能吃,讓給張老兒吃。于是,張驢兒反毒死了自己爸爸。但是,這個惡棍不僅不反悔,反而要挾竇娥要同他成親,不答應,則去告她毒死公公,上衙打官司。這時,擺在竇娥面前只有兩條路:一是答應嫁給張驢兒,向其屈服;一是,繼續同他作斗爭。竇娥自認公理在自己一邊,不怕上公堂。于是,堅決反擊:“自藥死親爺,待要唬嚇誰!”“我又不曾藥死你老子,情愿同你見官去來!”她就這樣同張驢兒一同進了衙門。
誰知道,在那個罪惡社會,官府原是“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的鬼地方。審這個案子的是楚州太守桃杌(wù戊)。他是一個貪贓枉法的昏官。他說:“但來告狀的,就是我衣食父母。”因此,他遵從的邏輯是:誰有錢,誰就贏。于是,竇娥不招供,就“千般打拷,萬種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打得她“肉都飛,血淋漓。”但竇娥還是不屈服。只是當衙役要打她婆婆時,竇娥為了救護婆婆,才連忙喊道:“住、住、住! 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吧。是我藥死公公來。”于是,問成了死罪。
其實,完全是為了救婆婆而在違心地“認了罪”。因此在公堂上曾說:“我做了個銜冤負屈沒頭鬼,怎肯便放了你好色荒淫漏面賊!”于是,在押赴刑場路上,她怒氣沖天,一腔怒火猛烈地迸發了出來:“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 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她就是這樣呼天搶地提出了強烈抗議,把官府、鬼神和天地一并加以咒罵。當竇娥生命處于最后時刻,她仍“爭到頭,競到底”,相信正義終會得到伸張,冤獄得到昭雪。在臨刑前,她向監斬官提出,對天發了三樁誓愿:①倘若死得冤枉,刀過頭落,一腔熱血盡濺白練;②天降三尺瑞雪,掩蓋尸首;③楚州大旱三年。竇娥的誓愿感動了天地,果然件件應驗。
三年后,竇娥親生父親竇憲章,以提刑肅政廉訪使身分,來楚州察訪,由竇娥的冤魂出場,伸訴冤屈。竇憲章經過調查,弄清了案情,終于平反了這個冤案,懲辦了真兇,昭雪了這個千古奇冤!
二、劇本的主旨所在
從上述故事情節簡介中得知,這部作品內容充實,思想傾向健康,富有斗爭性。主要是從兩個方面體現了作品的主旨:首先它反映了元代社會的真實。當時社會極端黑暗,高利貸盤剝、異民族凌辱和政府官吏的貪殘,從經濟上,政治上和種族上進行多方面的壓迫,劇本深刻地揭示了廣大百姓遭災受苦的真正根源;二是,在揭露社會惡瘤的同時,也熱情地歌頌了像竇娥那樣的普通婦女,以至人民群眾的大無畏反抗精神。這樣,就使這部作品具有鮮明的人民性和強大的社會批判力,很好體現了偉大戲劇家關漢卿的社會觀和藝術觀。
當然,它也有不足之處,比如在道白中,多處提到“三從四德”和“十惡大罪”等,都說明封建倫理觀念在作者身上留下的痕跡。至于舞臺上出現“鬼魂訴冤”、“天人感應”等現象,有人認為這是在“宣揚了封建迷信思想”。我覺得,不能因出現了“鬼魂”就說是“迷信”。應當說明,在現實生活中,竇娥的“三樁誓愿”,是根本不能實現的,竇娥的鬼魂也根本不存在的。但是,這些不可能存在的東西,卻在作品里發生了,并顯得合情合理,以至使讀者、觀眾竟然相信了,這完全符合生活真實,正證明劇作家的藝術手腕之高超。因此,作為藝術作品,特別是在七百多年前的藝術品,鬼神的出現,應該認為這是一條解決現實無法解決的出路,也是一種戲劇中常用的解決矛盾沖突的藝術手段,當是允許的。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廣大人民的心理與愿望。至于,作者未能把希望寄托在依靠人民力量作面對面斗爭,那是歷史條件的限制,是時代局限性的表現,是十三世紀的作者難于逾越的。
選折的基本內容及其地位
全劇共有四折,開頭一個“楔子”。這是元雜劇的一個基本架構。四折合成一體,演一個首尾完整的故事。在四折之外,有些情節務必事前交代,或者須在中間補充的,要另加一場短戲,就叫“楔子”。這個《竇娥冤》的劇本,把“楔子”放在前邊,是作為引端而用。四折戲,用了四個不同宮調的四套曲子來演唱(比如第一折的“仙呂宮”、第二折的“南呂宮”、第三折的“正宮”和第四折的“雙調”等),并由正旦一個主角唱到底,其它出場的人,都只有道白和動作。因此,戲中要唱的曲子都由竇娥一人主唱。只有“楔子”例外,那是由沖末扮演的竇憲章唱【仙呂宮·賞花時】一曲。
現在,我們著重選講《竇娥冤》的第三折。為什么要詳講這一折呢?理由有三:第一、因為它是整個大悲劇的高潮。楔子只是為全劇開了一個頭,第一折,劇情始展,第二折進一步展開,至第三折才使故事發展到了高潮,最集中、最精彩,而第四折是故事的終結。第二、第三折的出場人物,雖非最齊全,但劇中幾對矛盾,如債主與債戶的矛盾、官府與百姓的矛盾,以及家庭內部關系的矛盾和社會與自然的矛盾等等比較集中地出現在這折中。第三、在這一折中,人物性格得到了最集中、最深刻的描畫,竇娥性格達到了新的高度,丟棄幻想,更堅定、更自信了。此外,為塑造人物形象服務的語言,在這折中也運用得最精彩。
因此,第三折在全劇中的地位最重要,也是最精彩引人的。這就是歷代的選家往往重視第三折的道理所在。
第三折劇情基本情況是:寫出了竇娥含冤負屈,呼天搶地進行了悲憤控訴;表達了竇娥堅強反抗、怨天恨地的強烈感情;同時也顯示了故事主人公的寬大胸懷和孝親之心。至此竇娥性格完全地、鮮明地刻劃了出來——一個正直善良,至死不屈的古代杰出的婦女形象。
詳講第三折:法場典刑,雖死猶生
這一折擁有一個宮調、八支曲子,三層意思。因為這折是一個高潮戲,因此,作者為它選擇了一個適于表達惆悵而雄壯感情的宮調:即正呂宮。它連綴了【端正好】、【倘秀才】、【快活三】等八支曲子,組成一套完整套曲,充分表現與塑造了主人公竇娥的性格和藝術形象,具體內容有如下三層意思——
第一層:無辜受害,含冤難訴
首先,由“外”扮演的監斬官上場。他說:
“下官監斬官(監督執行死刑的官) 是也。今日處決犯人,著做公的(指派“公人”、差役) 把住巷口,休放往來人閑走。” 接著,由凈(花臉)扮演的衙門差役和儈子手押著犯人上場:
(凈扮公人,鼓三通(三遍),鑼三下科) (科,科范之略寫,指表情、動作和效果)。劊子磨旗(搖旗) 提刀,押正旦(指竇娥,劇本常在角色首次登場點明劇中人物的姓名之后,再出場時,只寫其角色名稱) 還枷(木制刑具) 上。劊子云:
“行動些,行動些(快些走),監斬官去法場多時了。”
下邊幾段曲文,都是竇娥的唱辭,正如劇本中的所說(正旦唱),她唱的第一支曲子【正呂·端正好】——
沒來由(無緣無故) 犯王法,沒提防遭刑憲(沒料到,受了刑法處置),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游魂(飄忽不定的鬼魂) 先赴森羅殿(閻王審案的廳堂,俗稱“閻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甚、最,深深地) 埋怨。
竇娥被判了死刑,明知是負屈含冤,所以說,“是無緣無故犯王法”,根本沒料到會遭此極刑。這真是驚天動地的奇冤大屈!她決不向命運低頭,她向主宰世界的天地發出震撼人心,不,也震撼“天心”和“地心”的斥責和怨罵。這就是她所唱的第二支曲子【滾繡球】的曲文基本內容。其曲辭非常著名——
有日月(此喻皇帝)朝暮懸,有鬼神(喻操百姓生死大權的官吏) 掌著生死板。天地也,只合(應當) 把清濁分辨,可怎生(怎么) 糊突了盜跖、顏淵(糊突,胡涂、分不清。盜跖(zhì志)傳說中反統治者領袖,被誣為“盜”;顏淵,孔子的優秀門生,古代尊他為賢人典范): 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 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原來) 也這般順水推船(比喻順勢行事,不堅持原則)。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錯斷案子,不分好壞。勘,推究) 枉做天! 哎,只落得兩淚漣漣。
這是說,主宰乾坤的天地,應當是公正的,能夠分清是非和好壞。可是,現在天地也竟然欺善怕惡,欺貧愛富,順水推舟,錯勘賢愚,不分好歹,這還算什么天地呢!
這是積怨的竇娥的怒火迸發,激憤的吼聲,的確是震憾天心、地心和人心的嚴正指斥。正是她對封建秩序所表示的懷疑,對正義不能伸張的現實社會最強烈的控訴!
劊子手緊催竇娥快快走: “快行動些,誤了時辰也。”
接著,竇娥偏偏連唱了如下幾支曲子,即轉入本折的下一層意思。
第二層:悲痛地同婆婆哭別
在這里,竇娥共唱了四支曲子。首先用【倘秀才】曲牌唱道——
則(只) 被這枷紐的(拘系得) 左側右偏(形容腳步踏不穩),人擁的我前合后偃(前后擁擠站不住。偃(yǎn眼),仰面倒下) 我竇娥向哥哥行(對人客氣的稱呼。行(háng杭),用在人稱代詞后邊,起指示方位作用。如“哥哥行”,就是“哥哥那里。”) 有句言(有話說)。劊子手問: “你有什么話說?”
竇娥接著唱道:
前街里去心懷恨,后街里去死無冤,休推辭路遠!
竇娥在押赴法場時,要走后街不走前街,希望“公人”們不要推辭多走了路不答應。為什么?她在下一支曲子【叨叨令】中解答了這一點。
劊子手問她:“你如今到法場上面,有什么親眷要見的?可叫他過來,見你一面也好。”
竇娥唱道:
“可憐我孤身只影無親眷,則落得吞聲忍氣空嗟怨(白白地怨嘆)。”
劊子說:“難道你爹娘也沒有的?”
竇娥答道: “止有個爹爹,十三年前上朝取應去了(到京城赴考去了) 至今杳無音訊。”接下唱: “蚤(早) 已是十年多不睹(即睹) 爹爹面。”
劊子又問: “你適才(剛才) 要我往后街里去,是什么主意?”
竇娥答道: “怕只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見。”
劊子手說: “你的性命也顧不得,怕見她怎么?”
竇娥說: “俺婆婆若見我被枷帶鎖赴法場飡刀去呵,” (飡刀,挨刀,即指被殺)。接著唱: “枉將他 (她) 氣殺也么哥(表示感嘆的語氣詞,也寫作“也波哥”、“也末哥”,是為了聲腔之需,有聲而無義。) 告哥哥,臨危好與人行方便。?”
在前邊劊子手問她為何要走后街?原來是竇娥在臨死之前,還替婆婆的命運擔心。這足以說明她的心地善良。但作者認為,這還不夠,又于法場上讓婆媳倆相遇,設計了一場十分感人的悲痛哭別。
先讓由卜兒(老婦)裝扮的蔡婆婆哭著上場,說: “無那,兀的(指點辭,猶“這”) 不是我的媳婦兒!”
劊子們喝道: “婆子靠后!”
竇娥見了說: “既是我婆婆來了,叫她來,待我來囑咐她幾句咱(句尾語助,如“者”)”。
劊子手嚷道: “那婆子近前來,你媳婦要囑咐你話哩。”
蔡婆婆說: “孩兒,痛殺我也!”
竇娥則告訴自己這次屈招“藥死公公”的本意說: “婆婆! 那張驢兒把毒藥放在羊肚兒湯里,實指望藥死了你,要霸占我為妻。不想婆婆讓與他老子吃,倒把他老子藥死了。我怕連累婆婆,屈招了藥死公公,今日赴法場典刑(原指常刑,此指正法受了死刑)。婆婆此后遇著冬時年節(冬至、過年節日),月一十五,有瀽(jiǎn減,傾、潑之意) 不了的漿水飯(殘湯剩飯),瀽半碗兒與我吃; 燒不了的紙錢,與竇娥燒一陌(通“百”) 兒。則是看你死的孩子面上。”
下邊就是竇娥的唱辭——描寫悲痛的哭別場面:
【快活三】念竇娥葫蘆提(一作“題”、“蹄”。這是宋元時代群眾口語,意是說糊里胡涂,不明不白) 當罪愆(即罪過。愆(qiàn),過失、罪咎), 念竇娥身首不完全,念竇娥從前已往干家緣(操持家務); 婆婆也,你只看竇娥少爹無娘面。
接著,竇娥又唱了【鮑老兒】一曲:
念竇娥伏侍(即服侍) 婆婆這幾年,遇時節將碗涼漿奠; 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燒) 些紙錢,只當把你亡化(死去) 的孩兒薦(指親生兒子,是說只當是祭奠你死去的親生兒子)。”
蔡婆聽了哭著說: “孩子放心,這個老身都記得。天哪,兀的(兀wù悟),此為“這”之意,表示驚異口氣)。不痛殺我也。”
竇娥接著唱:
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煩煩惱惱,怨氣沖天。這都是我做竇娥的沒時沒運(沒交上好運氣),不明不闇(不明不白。闇,同“暗”),負屈銜冤。
這是竇娥在臨死前自露心跡,是何等凄悲! 又是何等的忘我胸懷! 對此,《中國十大悲劇集》,曾作這樣眉批:“自身死難臨頭,還只想著減輕他人的苦痛。作者以細膩的筆觸,寫出了悲劇主人公心地的高潔。”又評說:“死后但愿求得半碗涼漿、一陌紙錢,竇娥身世何等悲涼,直催人淚下!”
第三層:誓愿三樁,件件應驗
這時劊子手大喝道: “兀那(這里“兀那”,即“那”,兀,為發語詞) 婆子靠后,時辰到了也!”
竇娥下跪。劊子手松了枷鎖,準備開斬。竇娥在臨斬前一刻,決然向監斬官提出: “竇娥告監斬大人,有一事肯依竇娥,便死而無怨。”監斬官說: “你有什么事? 你說。” 竇娥說: “要一領(一張) 凈席,等我竇娥站立; 又要丈二白練(一丈二尺的白色條絹),掛在旗槍(旗桿頭)上: 若是我竇娥委實冤枉,刀過處頭落,一腔熱血,休半點兒沾在地下,都飛在白練上者。”
監斬官答應: “這個就依你,打什么不緊(這有什么要緊,即不要緊)。” 劊子手就取來席子給竇娥站著;又拿了白練掛在旗桿上。這個要求達到之后,竇娥又唱道,是用【耍孩兒】曲子填詞:
不是我竇娥罰下這等無頭愿(是指沒頭沒腦的誓愿),委實是冤情不淺;若沒些兒靈圣(指鬼魂所顯示的靈驗) 與世人傳,也不見得湛湛天(看不出澄清的老天有什么清明公道)。我不要半星熱血紅塵灑,都只在八尺旗桿素練懸。等他四下里都瞧見,這就是咱萇弘化碧,望帝啼鵑。
在這里,作者引入了兩個古代神話傳說:一個是周朝忠臣萇弘,因無罪被殺,流血成玉的故事;一個是古蜀帝杜宇為其相鱉靈所迫而遜位,而后隱居山中化為啼血杜鵑鳥的神話。這些都為了證明竇娥之冤大恨深;同時,也表明她斗爭堅決,雖死猶生。
劊子手聽了這些話后,又問: “你還甚的說話,此時不對監斬大人說,幾時說那?”
竇娥再次跪下說: “大人,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竇娥委實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竇娥尸首。
監斬官認為,這是無稽之談,隨口說道: “這等三伏天道,你便有沖天的冤氣,也召不得一片雪來,可不胡說!”竇娥發下了這第二樁誓愿后,又用【煞】曲唱道:
你道是暑天暄(暖熱),不是那下雪天; 豈不聞飛霜六月因鄒衍(戰國齊人鄒衍,忠于燕王,王卻聽信讒言,反被囚禁,衍在獄中仰天嘆哭,竟在六月天下起霜來。后人,以“六月飛霜”喻指冤獄)?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得六出冰花滾似錦,免著我尸骸現; 要什么素車白馬,斷送出古陌荒阡!
竇娥針對監斬官的話,舉了歷史上“六月飛霜”的冤獄典實,說明她的愿望一定能夠實現。不僅如此,她還發下第三樁更為厲害的誓愿。她再次跪地對天盟誓:
大人,我竇娥死的委實冤枉,從今以后,著(使) 這楚州亢旱三年(大旱三年。亢,極也)!
監斬官聽說要使楚州大旱三年,再也聽不下去了,即喝令公人們:“打嘴! 那有這等說話!”
竇娥連死都不怕,還怕打嘴吧嗎?于是,她鎮定地再唱下去: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寄以希望),人心不可憐,不知皇天也肯從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見甘霖降,也只為東海曾經孝婦冤; 如今輪到你山陽縣(山陽,是楚州之首縣)。這都是官吏每(們) 無心正法(意即,官吏們不想公正地執行法律),使百姓有口難言。
這段曲辭很重要,它用了漢代“東海孝婦”的典故。據《漢書·于定國傳》載:漢代東海地方,有寡婦周青,為奉侍婆婆誓老不改嫁,婆婆不愿拖累媳婦遂自縊身亡。婆婆之女,因此誣告周青殺害了她的母親,地方官不問青紅皂白就將周青判了死刑。臨刑之際,孝婦指身邊竹竿對人說:“倘我無罪,其血當沿竹竿往上倒流。其言果然應驗,而且東海地方還大旱三年。后任官員,查問此案,有個叫于公(于定國之父)的人替孝婦伸了冤,天方降雨。作者用了這個故實,一方面為劇中竇娥找歷史根據,說明其誓愿的現實性,同時也傳說了關漢卿《竇娥冤》本事之來歷。再后兩句曲辭很重要,點出了全劇的主旨。它深刻地指出:處于無權地位的廣大群眾的一切苦難,都來源于當時的社會制度,也都是由封建司法機構壓迫人民的本質所決定的。正是官府和黑暗社會,把一個善良的年輕婦女推上了斷頭臺!
正當此時,劊子手揮動旗兒說: “怎么這會兒天色陰了也?” 這時,后臺做了刮風的效果。劊子手說: “好冷風也!”
竇娥唱了最后一曲:
【煞尾】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三樁兒誓愿明題遍(件件誓愿都提到了)。竇娥邊哭邊說: “婆婆也,直等待雪飛六月,亢旱三年啊!” 說罷又唱道:
“那其間才把你個屈死的冤魂這竇娥顯。”
待竇娥同婆婆最后訣別之后,劊子手刀起頭落。這時監斬官大驚:
“呀,真個下雪了,有這等異事。” 劊子手也說: “我也道平日殺人,滿地都是鮮血,這個竇娥的血,都飛在那丈二白練上,并無半點落地,委實奇怪。” 監斬官說: “這死罪必有冤枉,早兩樁兒應驗了,不知亢旱三年的說話,準也不準?且看后來如何。左右,也不必等待雪晴,便與我抬他尸首,還了那蔡婆婆去吧!”
眾人答應了一聲,就抬尸下了法場。
至此本劇的第三折劇情全部結束。以下就全劇的評議,再講幾點:
一、竇娥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
關漢卿的《竇娥冤》,雖然源出于漢代“東海孝婦”的傳說,但作者不是簡單地復述舊故事,而是經過精心結撰,進行了再創作的結果。所以,《竇》劇不但在內容上溶進了元代社會現實生活,具有很高的典型性和普遍意義。它的集中表現是,竇娥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因為,它以自己的悲劇形象,深刻地揭露了當時社會的無道和封建統治的罪惡,表現了中國人民敢于反抗的大無畏精神。它的悲劇性是有深刻的社會根源的。僅據元成宗大德七年(1303)的資料,就有冤獄五千一百七十六宗。由此可知,竇娥的悲劇正是千千萬萬善良無辜人民遭遇的集中反映,是無數下層人民遭受枉斷屈斬冤獄的代表。因此,王國維指出:《竇娥冤》“最有悲劇的性質”,“即列之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見《宋元戲曲考》)。
二、悲劇性的戲劇沖突的設計十分巧妙
大家知道,戲劇沖突是戲劇結構的基礎,沒有沖突就沒有戲劇。因此,作者不僅重視劇情結構的矛盾安排,而且把這種安排巧妙得天衣無縫,無破綻可尋。在全劇中讓人們看到了當時社會的各種矛盾的表現,特別精彩的是作者把幾對具有典型意義的矛盾交織在一起呈現在人們面前。比如劇中反映的:高利貸者與負債者的矛盾(即蔡婆與竇憲章與賽盧醫之間的沖突),善良婦女與惡勢力之間的矛盾(蔡婆、竇娥與張驢兒父子的沖突),庸醫與地痞之間的矛盾(賽盧醫與張驢兒的沖突),人民與官府之間的矛盾(竇娥與桃杌之間的沖突)和執法者與犯法者之間的矛盾(竇憲章與張驢兒與賽盧醫之間的沖突)以及家庭的內部矛盾等等。這眾多矛盾構成了全劇的戲劇沖突,體現著不同階級、不同階層特征的人物性格之間的矛盾沖突,同時,也很好地描繪了一幅元代社會現實斗爭的鮮明畫圖。
《竇》劇這一對對矛盾,是怎么組織起來,并怎樣展開的呢?
作者抓住了最重要的一環,就是以偶然性體現必然性。在黑暗的封建社會里,由婆媳兩個寡婦組成的家庭,受人欺侮與凌辱是必然的。至于張驢兒父子的闖入她們家中而演成一系列悲劇場面,卻是帶有偶然性的。因為,這個悲劇的“觸發劑”,即使不落在張驢兒父子身上,別的惡勢力代表也會出來承擔的。
在全劇中有一個非主角的次要人物,卻起了串連錯綜復雜矛盾關系的重要作用。這個人物就是賽盧醫。重要的反面人物張驢兒父子的出場,就是由他企圖勒死債主蔡婆婆時引了出來;戲劇的重大沖突——張父之死,就是由賽盧醫出售毒藥;后來,賽盧醫的招供,又證實了張驢兒的罪惡,使案情大白,最后懲辦了元兇,伸雪了冤獄。這就是說,戲劇沖突的引起、激化和解決,都是借重這個看來次要角色的賽盧醫的。這種巧妙的情節安排,確是戲劇大家關漢卿的匠心獨運的結果,決非隨意之筆。
三、悲劇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
《竇》劇最突出的藝術成就就是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年輕寡婦含冤受屈以至被殺害的悲劇人物形象。它的成功之處,在于在古代戲曲畫廊上樹立了一位形象立體、性格完整的中華古代婦女的杰出代表。
竇娥這個悲劇人物,有善良溫順的一面,又有倔強反抗的一面,是一位光輝的典型形象。作者將她放在一定的生活環境里,同自己周圍人物、特別是同對立面的張驢兒和桃杌等人的矛盾沖突中顯現出來、站立起來。短短的四折戲,卻安排了三次重大沖突: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她同闖入的惡棍張驢兒父子的沖突。平時看來她似乎軟弱可欺,面對惡勢力的襲擊,卻顯示了她的反抗性格:一面批評婆婆的軟弱與胡涂,一面對他們展開了正面斗爭。第二次,在公堂上,她同貪官酷吏桃杌等人的沖突。這個孤立無援的寡婦,卻不怕官府,不畏酷刑,表現了凜然正氣。特別令人驚訝的是在法場上,臨死不懼,把“神圣”的天地,也加以斥責,并提出意料之外三樁“無頭愿”并堅持實現它。這就集中顯示了她對黑暗社會的無比憤慨,表現了她的不屈的斗爭精神和伸冤復仇的堅定意志。于是進一步展現了竇娥的反抗性格。第三次,是在死后三年,讓自己的鬼魂出現在竇憲章的住處,向其訴說了冤枉,并要求伸雪;在此同時,即與兇手和貪官們展開面對面斗爭。這實際上是一種不服枉判的上訴行為,也是一種正義的斗爭方式。這充分說明了竇娥不單活著敢于反抗斗爭,死后仍不放棄:正義不伸,冤仇不報,縱死也不罷休。
這就是《竇》劇主人公、竇娥性格構成中的主要方面——反抗;但她性格還有另一方面,即善良。作者有意讓她在處理婆媳關系上凸現出來。在刑場上,在公堂上和在家庭中,都描劃了她的善良性格的具體情節。在家庭里,她雖是用來抵債的童養媳,但為報“養育之恩”,她寧可忍受種種磨難,也總是安分守己地供奉自己的“婆婆”;在公堂上,只是為了不使自己婆婆遭受嚴刑拷打,才供認、才屈招了“藥死公公”之罪;在刑場的路上,臨死之際,還在替別人著想,深怕婆婆見她被斬模樣會嚇死,要求公人們避開走;特別是在法場上,她與婆婆那場臨死哭別,句句哭,聲聲淚(兩支曲一連幾個“念竇娥……”)更是大大地凸現了竇娥善良恭順一面的性格。
竇娥這個閃閃發光的典型形象,就是反抗精神同善良秉性的統一體。在作者高超藝術手腕下,把兩者乍看似對立的性格,終于不著斧痕地融合成為渾然一體,并栩栩如生地矗立在人們面前。
作者在劇中,雖然大力地成功地塑造了竇娥形象,但對其他劇中人物也不予忽視。比如,對反面人物張驢兒父子的描畫,也很有筆力,那無賴性格,惡毒手段,令人見了實在憎厭、可恨。特別是對于楚州太守桃杌形象的描繪,更見精彩。作者只用了一則名字、一首上場詩,就把一個既昏又貪又狠的貪官酷吏形象寫得活靈活現。太守大名為“桃杌”,原來是借古代“四兇”之一的“榛杌”來罵貪官的;一首上場詩云:“我做官人勝別人,告狀來的要金銀;若是上司當刷卷(請查案卷),在家推病不出門。”“但來告狀的,就是我衣食父母。”就這樣把一個“貪”字抖露了出來;在公堂上直喊:“人是賤蟲,不打不招”。這些都深深暴露了貪官酷吏的兇殘本質。
四、為悲劇服務的語辭也有自己特色
這個劇本的語言,最大特點是處處呈現了關漢卿這位語言大師的特色:道白,自然、本色;曲辭,生動、精警。它達到了“人習其方言,事肖其本色,境無旁溢,語無外假”的很高境界(明人臧晉叔語)。特別是曲辭方面表現十分精警而情義深厚。第三折中的幾支曲辭,如【滾繡球】、【耍孩兒】和【二煞】等,歷來是膾炙人口,十分精彩引人。作家成功地運用這幾支曲辭表達了竇娥怨天恨地,有冤難伸,有口難言的極度悲憤感情,悲劇氣氛十分濃烈,浩然之氣凜凜然洋溢于字里行間,簡直是一首首杰出抒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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