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小說簡介|劇情介紹|鑒賞
題“墨憨齋新編”,墨憨齋系馮夢龍的號。上中下三卷,存日本慶應紀元乙丑(清同治四年,即1865年)弘毅館刊本,從書中避朱由校、朱由檢名諱看,原刊本當出于明代末年。
這部小說演述宋明理學的代表人物王守仁的一生言行。王守仁,字伯安,學者稱陽明先生,明代紹興府余姚人。全書大抵按其《年譜》敷衍,重要情節力避 “小說家傳言之妄”、“當以年譜為據” (見該書中卷)。小說從王守仁的家世和父親王華寫起,直到“積勞成疾,上疏乞休”,病逝為止。但有詳有略,側重敘描王守仁少年時的諧謔豪放,青年時的礪志苦學,入仕后受閹黨迫害,以及辦書院講學授徒鎮撫閩贛邊界的饑荒流民和少數民族暴動,平定南昌宗藩宸濠的叛亂,其他則一概從略。
小說開頭寫其父王華(字德輝,別號龍山公)幼年時軼事,如拾金不昧、好學不倦等,表現王守仁的家世“不凡”;寫王華讀書仕進、高中狀元,反襯王守仁 “不肯專心誦讀”經書,對兵法戰陣等 “日用之學”興趣濃厚。王華憑“章句”之學登上仕途,而王守仁則十四歲時就 “習學弓馬,留心兵法,多讀韜鈐之書”,從小,“權術不測”,機敏過人。十五歲從父輩游居庸關,“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王守仁無心“章句之學”,立志成為文武兼備的“通儒”,這就引起了激烈的父子沖突,乃至多次遭其父親的責打,被父親罵為 “病狂”、“妄言取死”的不肖子。
王守仁青年時期對功名淡薄,兩次會試下第,不以為意。28歲中會試第二名,以工部觀政進士受命督造威寧伯墳,用兵法布置工役,初次顯露他的 “日用”之學。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后奉命審錄江北,多所平反,民稱不冤,又游九華山等地。當時京中名士都以古文相尚,紛紛成立詩社、文社,王守仁以為這是“無益之事”,即告病歸余姚,筑室四明山之陽明洞,思欲“脫離塵網”;又因難違父命,以 “孝悌” 為念,轉而有用世之志,寓居錢塘西湖,潛心于格物致知。后來主持山東鄉試,在京任兵部主事,首創講學,從學者甚眾。此時正德皇帝寵信閹豎劉瑾等八人,號為“八黨”。南京科道官戴銑等上疏稱“不宜輕斥大臣、任用閹寺”,受劉瑾迫害。王守仁激于忠憤,抗疏營救戴銑等人,于是觸怒劉瑾,下訟獄,廷杖四十,謫貴州龍場驛丞。赴龍場時路經杭州,收納妹夫徐愛等為門生。劉瑾密遣兩個心腹官校挾持王守仁,并欲加以暗害。幸得杭人沈玉、殷計以酒灌醉二校,王守仁偽裝投錢塘江自殺,逃離杭州,訪名山,晤知交,又往南京省覲父親,再往貴州龍場。在貴州,他與少數民族交往,授以生產技術,并潛心著述《五經臆說》,創“良知”學說。又應貴州提學副使席書之請,赴貴陽書院講學,大暢 “良知”之說。正德五年劉瑾敗死,王守仁自此宦海浮沉,講學不輟,從游者日眾,廣收門徒。小說敘描王守仁講學情景、師生問答,并通俗銓釋 “良知” 學說。
本書中卷,集中敘描王守仁鎮撫福建、江西、廣東邊界饑荒流民和少數族暴動。由于兵部尚書王瓊推薦,王守仁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汀漳、南贛等處。當時饑荒流民迫于饑寒,揭竿而起。王守仁到任,將其 “切于實用”的學說付諸實際,又施展以前所學兵法韜略,實現“經略四方之志”。他鎮撫暴動的主要手段,一是 “攻心”,口頭答應賑濟,聲稱“求通民情,愿聞己過”,招撫流民,分化互解暴動各方的團結; 二是嚴厲鎮壓,不惜誘殺投降者,并嚴行“十家牌法”,十家連坐。作者從這兩方面極力描寫王守仁“權術不測”,陽明理學是“日用常行”的經世致用之學,攻擊“偽儒”、“腐儒”的 “章句之學” 無用。王守仁僅用兩月,即平定汀漳各地“巨寇”。接著又用計攻破南贛桶岡、橫水、浰頭等僭號稱王的“賊巢”,斬殺暴動首領謝志珊、藍天鳳、池仲容兄弟等。王守仁因功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他“用計不動聲色,平了積年反賊”,于是專意于講學,大修濂溪書院,刻 《傳習錄》,生徒眾多。
下卷重點敘描王守仁平定寧王宸濠的叛亂。南昌宗藩宸濠心懷異志,蓄謀已久,乘六月十三日誕辰、諸司入賀之機,假傳太后密旨謀反,攻陷九江、南唐二府,圍攻安慶。王守仁自贛州至南昌向寧王拜壽,因故遲到,于途中得悉宸濠反信,率先“上疏告寧府之變”,又偽造兵部咨文,命各地發兵平定叛亂。他舉兵攻南昌,使宸濠不敢遠出攻取南、北兩京,并誘使宸濠叛軍至鄱陽湖上,叛軍溺死無算,宸濠并世子大哥、重要黨羽均被擒獲。其時兵部尚書王瓊慫恿“好頑?!钡恼禄视{親征,順便游覽南方景致。許泰、江彬等北軍行至臨清,聞王守仁已擒獲宸濠,就命王守仁將其放回湖中,由皇帝率北軍親捉。王守仁雖持異議,但交出宸濠,使許泰、江彬等“獻俘以為己功”。他見北軍南來,劫掠民財,感嘆“東南民力已竭,豈堪騷擾!”即上疏乞休,養病西湖凈慈寺,又入九華山,再至贛州兼江西巡撫。泰州王銀前來求教,王守仁改其名為 “艮”,仍講學不輟。嘉靖皇帝即位,論江西功,王守仁升任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但朝中御史、給事中相率論劾王守仁,并斥為 “偽學”,聚訟不休。
本書旨在宣揚王陽明 “良知”學說,但又鮮明地反映了明代后期市民階層的思想。一方面,作者宣揚王守仁的文治武功,竭力證明他的學說能鞏固明王朝的統治。書中寫道:“只看他一生行事,橫來豎去,從心所欲,勘亂解紛,無不底績,都從 ‘良知’ 揮霍出來,真個是卷舒不違乎時,文武惟其所用,這才是有用的學問,這才是真儒!”還有詩贊道: “世間講學盡皮膚,虛譽雖隆實用無。養就良知滿天地,陽明才是仲尼徒?!鄙暇黹_篇的這些評贊,也正是全書的大旨。另一方面,作者對當時朝政的腐敗,地方官的貪酷,宦官的專橫拔扈,皇帝的昏庸荒淫,都有深刻的揭露。為了強調王守仁的學說切于“實用”,作者把“京中名士俱以古文相尚,主為詩文之社” 斥為 “無益于事”。至于權宦奸臣妒賢忌能,王守仁屢被排擠、誣陷,則表現了 “忠臣孝子” 與 “叛臣逆子” 的對立。如寫朝綱紊亂,吏治腐敗,朝廷對官員銓選不公,則公然說: “秉銓誰是憐才者,不及當年盜賊公?!闭J為朝廷官員還不如 “盜賊”。又如明王朝對宸濠叛亂束手無策,文臣武將把軍國重事視同兒戲,竟在王守仁活捉宸濠,一鼓平定叛亂之后,要據為己功,并鼓動 “好玩?!?的正德皇帝御駕親征,乘機南行取樂,作者的筆鋒直指當代皇帝。關于閩贛邊界農民暴動的描寫,揭露了官逼民反的事實。那些災荒流民“求官府賑濟不得”、“迫于饑寒”,地方官又貪酷無比,才使他們鋌而走險;浰頭地區暴動首領池仲容、池仲寧兄弟,“因被仇家告害,官府不明”,終于 “落草”; 少數族據險作亂,也是朝廷派去的 “流官”肆意壓榨所造成的??傊?,作者指斥“溺于詞章”的“偽儒”,對當時的黑暗政治表示不滿,頌揚王守仁的文才武略及其經國安民的學問,呼喚文武兼備、不離日用常行的 “通儒” 出現,希望有王守仁這樣的 “真儒”重整朝綱,經略四方,這顯然是明代中葉以后內憂外患不斷、政治危機日趨嚴重的反映,也是代表市民階層觀點的時代進步思潮。
在馮夢龍的筆下,王守仁是一個性格鮮明、個性突出的人物形象。當然,這不是一個純正的傳統“大儒”形象,而是按作者的政治理想塑造的。小說一再突出王守仁學說 “不離日用常行”,又善用 “權術”,精于用兵韜略,入仕后與“京中名士”格格不入,表示深惡痛絕。他甚至對他父親的“狀元”出身表示蔑視,聲稱狀元不足貴,“豈是人間第一流”。他指斥朝廷顯官為偽儒、庸儒時說:“區區章句之儒,平時叨竊富貴,以詞章粉飾太平; 臨時遇變,束手無策,此通儒之所羞也!”他為官清正廉明,有謀略,有決斷,敢于直言,與當時炙手可熱宦官的劉瑾等 “八黨”作堅決斗爭,受到殘酷迫害而不甘屈服。他晚年升任南京兵部尚書,竟用自嘲的口吻說: “昨日蟒至,人謂至榮。晚來解衣就寢,依舊一身窮骨頭?!北M管作者在書中一再標榜“陽明才是仲尼徒”,而實際上頗似明末東林黨和周順昌一流的人物。
作者始終注意刻畫獨具的人物性格。如寫王守仁少年時代“諧謔豪放”,不肯讀“叨竊富貴”的經書,喜學兵法,屢遭其父王華的責罰和毒打,但他性格倔強,我行我素,引發激烈的父子沖突:
十二歲在京師就塾師,不肯專心誦讀,每潛出與群兒戲,制大小旗幟,付群兒持四面,自己為大將,居中調度,左旋右轉,略如戰陣之勢。龍山公出見之,怒曰: “吾家世以讀書顯,安用是為?”先生曰:“讀書有何用處?” 龍山公曰: “讀書則為大官,如汝父中狀元,皆讀書力也?!?先生曰: “父中狀元,子孫世代還是狀元否?” 龍山公曰: “止吾一世耳! 汝若要中狀元,還去勤讀?!?先生笑曰: “只一代,雖狀元不為希罕!”父益怒,撲責之?!?/p>
馮夢龍的文學思想中,包含有反對明代理學家“存天理,去人欲”的觀點;在“情”與“理”的斗爭中,主張文學作品要表現“情”。他曾在天啟年間參與東林黨及周順昌等人反對閹黨魏忠賢的斗爭; 他既有同情人民疾苦的一面,也有為了挽救明王朝的危亡,維護封建統治而敵視農民起義的一面。這一切,在他所塑造的王守仁這個人物形象上都有所體現。
這部小說在藝術上也頗有特點。以通俗宣傳王守仁的經歷和思想為宗旨,為“講史”類小說增添了傳記小說這一新品種,這確實是別創一格的。作者雖然是按《年譜》演述的,但并沒有通篇平鋪直敘、摘錄排比史實的“講史之病”。全書點、面結合,既全面敘述王守仁的生平經歷,又濃墨重彩地描寫其辦書院講學授徒、鎮撫流民暴動、平定宸濠叛亂等重大事件,剪裁得當,情節安排有張有弛。特別是能在“實錄”的前提下,踵事增華,注意細節描寫。如寫王守仁十三歲時,生母鄭氏亡故,遭父妾虐待,他竟假裝生母顯靈,譴責、恐嚇父妾,使之不再無禮:
父有所寵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禮。先生游于街市,見有縛鸮鳥一只求售者,先生出錢買之。復懷銀五錢,贈一巫嫗,授以口語: 見庶母,如此恁般。先生歸,將鸮鳥潛匿于庶母床被中。母發被,鸮沖出繞屋而飛,口作怪聲。小夫人大懼,開窗逐之,良久方去。俗忌野鳥入室,況鸮乃惡聲之鳥,見者以為不祥; 又伏于被中,曲房深戶,重帷錦衾,何自而入,豈不是大怪極異之事? 先生聞房中驚異之聲,佯為不知,入問其故。小夫人述言有此怪異,先生曰:“何不召巫者詢之?”小夫人使人召巫嫗。巫嫗入門,便言家有怪氣; 既見小夫人,又言夫人氣色不佳,當有大災害至矣。小夫人告以發被得鸮鳥之異,巫嫗曰:“老婦當問諸家神。” 即具香燭,命小夫人下拜,索錢楮焚訖,嫗即謬托鄭夫人附體,言曰: “汝待我兒無禮,吾訴天曹,將取汝命,適怪鳥即我所化也!”小夫人信以為真,跪拜無數,伏罪悔過,言此后再不敢。良久,媼蘇曰: “適見先夫人,意色甚怒,將托怪鳥啄爾生魂! 幸夫人許以改過,方才升屋檐而去。” 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禮……
作者繪聲繪色地描寫這一細節,表現王守仁自小聰明、機智、諧謔,而且“權術不測”。馮夢龍是明代著名小說家,很懂得小說的特點,善于通過具體情節,特別是細節描寫來刻畫人物形象。全書雖然是表現王守仁的一生經歷和思想,但作者能圍繞主旨取舍材料,著重敘描幾個能突出人物思想和性格的事件,其余一筆帶過或略而不寫,這是很高明的。
值得注意的是,書中所安排的其他人物,如其父王華、門生(也是妹夫)徐愛、流民暴動首領、京中名士等等,一無例外地都是作為王守仁的陪襯而存在的,對王守仁這個人物形象起對比、烘托和渲染的作用。如王華這個人物,寫他狀元及第、高官厚祿,并教育王守仁苦讀經書“叨竊富貴”,來反襯王守仁鄙視“章句之儒”,致力于“切于實用”的學問,表現父子之間的沖突。寫“京中名士”,則是以王守仁“不離日用常行”的“通儒”來攻擊這些“溺于詞章”的“偽儒”,形成鮮明的對比。再如寫門生徐愛的言行,顯然是對王守仁的形象起了渲染烘托的作用。作者通過其他人物,從各個側面加以對比、烘托、渲染,從而使王守仁的形象更加豐滿而富于立體感。
馮夢龍為明代“講史”類小說增添了傳記小說這一新品種,并為傳記小說的寫作提供了寶貴的藝術經驗,這是值得我們珍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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