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陰陽夢》小說簡介|劇情介紹|鑒賞
題 “長安道人國清編次”。有祟禎元年 (1628) 刊本。十卷四十回。
書敘河間府肅寧縣浮浪子弟魏進忠結識被黜秀才李貞、武生劉嵎,齊到關帝廟設盟立誓,為生死之交,同往京師謀生。途中巧遇管皇城的何內相家人何旺,李、劉二人遂在何家做事; 進忠身無長技,也買做一個禮都長班。當時教坊司有件嫖客爭風吃醋打死妓女的命案告在禮部,本官差進忠主管,魏便狐假虎威,借機敲詐兩家一千多兩銀子。但很快又被人做定圈套,吃喝嫖賭,揮霍殆盡。本官發現后,坐了魏誣告誆騙的罪,后經李貞、劉嵎央何旺保出,事方了結。進忠在祈問關帝靈簽后決定出京。路上因嫖時染了毒氣,發出瘡來,穢氣熏人,被趕在泰山山門的金剛腳下存身。饑寒中想回家去,又聞妻離子散,只好再轉到山門里來。此時陽物漸漸爛壞,痛餓不過,三次覓死遇著神靈又不得死,遂隨路往京師走。一路上見花子太監甚是強橫,就自己凈身入了伙。一日到飯鋪乞討,相士陶玄見他有異相,贈銀醫瘡養身,囑他盡忠報國。進忠病愈后,在京混了一年多,幾經周折,重入何內相府中,教習歌童唱曲。后何內相扶持他進內官監,又被萬歷帝撥去東宮使令。若干年后東宮做了皇帝,是為天啟; 魏進忠轉入司禮監,管東廠事,御筆親題賜名忠賢。魏忠賢一朝得志,遂請李貞、劉嵎來做司房,圖謀招權納賄。三朝老內相王安對魏忠賢不公不法事常要查究,被忠賢勾結奉圣夫人客氏矯旨殺害。從此,魏客二人內外弄權,表里為奸。有正直大臣論劾,魏便放出辣手,先將左光斗、楊漣等五人鍛煉成獄,又將繆昌期、周順昌等六人擒拿解京,先后迫害至死; 揚州太守劉鐸等更因文字得罪,弄得人人自危,個個寒心。魏忠賢殺忠臣義士,客氏也要立威宮禁,先譖殺裕妃、成妃,又誣害皇親張國紀、李承恩。自此之后,合宮上下并皇親國戚,都懼怕魏客二人,而魏忠賢的野心也愈加膨脹。內設雄兵,以樹應援; 外布中官,以鎮地方; 御前走馬,驚動皇帝; 戲舟南海子,竟用計把皇帝擠落水中,虧得客氏彌縫隱過。為了避嫌,魏忠賢奏準行邊,借機掠奪金銀數十萬,都送到肅寧家中。回朝復命,百官反來稱功頌德。忠賢自覺富貴已極,想起昔日患難中神明之語,便要往涿州酬愿,卻假稱為圣躬保安。天啟七年三月十六,魏六十歲生日,三十年前贈金周濟他的陶玄在終南山修真得道,前來點醒。魏背義忘恩,反把忠言當惡言,要即時打死。道人當眾斥罵魏賊之后,拂然騰空而去。八月廿二日,天啟帝駕崩,魏忠賢要藏匿做事,不料外邊合京城嚷遍了。崇禎皇帝即位,眾皆上本歷數魏忠賢及其死黨崔呈秀之罪。帝乃下令擒拿魏、崔二賊并客氏,籍沒魏、崔家產。崔呈秀畏罪自殺。魏忠賢亦于降發鳳陽途中自盡,枉做了一場大夢。
長安道人在河間府看魏忠賢戮尸凌遲之后,于終南山打坐入定時夢游地府。都天大王楊漣著二鬼卒押道人遍游十八重地獄,觀看了楊漣、左光斗會集忠魂勘問魏黨的情況。在閻羅殿前,崔呈秀被罰做啞狗,魏忠賢被罰做牯牛,客氏被罰做馬,三人永墮畜生道。眾忠魂則在南天臺受到大明國皇帝和上界玉帝的敕封。道人出夢后,遂提筆構思,寫出 《陰陽夢》,傳說業報因果。
“宦官專權”是我國古老而漫長的封建社會中一種特殊的歷史現象。深居內廷、充當皇帝親隨的“刑余之人”,憑恃著做奴才得來的功勞,居然可以專擅朝政,矯旨殺人,成為干預國家政治生活的一股強大勢力。也許是由于他們生理上的缺陷,導致了他們自卑自賤的病態人格,對社會、對人類產生畸形的仇恨心理,一旦大權在握,就會瘋狂地肆虐。因此,我們可以發現,“宦官專權”作為封建主義肌體上滋長出來的一顆毒瘤,其存在反過來又加劇了中世紀的黑暗,促進了封建主義的解體。這就是為什么王朝的設落總是或多或少地與宦官干政聯系在一起的緣故。
根據史籍的記載,東漢及唐、明,宦官之禍最烈,其中有明一代尤具代表性,幾乎象一根黑線一樣貫穿整個明史,從汪直、王振、劉瑾直到魏忠賢,禍害不斷,其程度亦愈來愈深,范圍亦愈來愈廣,給國家和人民生活造成了空前的劫難。《警世陰陽夢》這部小說,即是在明代最大的閹黨——魏忠賢集團垮臺后的第二年出現的。它以 “控訴書”的形式揭露了魏忠賢及其黨羽在皇權卵翼下,如何逞兇肆惡,鬧得雞飛狗跳,河決魚爛,“把人的血肉廉恥當饅頭似的吞噬” (魯迅 《娘兒們也不行》) 的罪戾,讀來頗能發人深思。
象大多數中國古代通俗小說一樣,作者異常重視個人品行對人生命運的巨大影響,因此其筆下的魏忠賢一出場,就幾乎是一個劣跡昭彰的家伙。那時他叫做魏進忠,“是一個浮浪的破落戶,沒信行的人。專好幫閑,引誘良家子弟。自小不成家業,單學得些游蕩本事,吹彈歌舞絕倫,又好走馬射箭,蹴球著棋。若問文書,一字不識。”這樣一個不務正業的市井無賴,要走上正統的封建仕途,出人頭地,談何容易? 然而生活又一次嘲弄了道德。魏進忠畢竟是個乖巧奸滑之人,善于逢迎拍馬,一曲高歌使他與何旺成為莫逆之交; 再憑著何旺家主何內相的出力,魏進忠堂而皇之買做了禮部長班。既然做差事來得如此容易,象魏進忠這樣的惡棍一得勢必然要胡來。首先是貪贓枉法,接著是吃喝嫖賭,最后鬧得實在不象話了,才被革職治罪。但是,憑著何內相的關系,交了贖錢,“流二千里”的徒刑就取消了。到這里為止,作者描寫了魏忠賢一生的第一次發跡,特別強調兩個方面提請我們注意: 一是魏忠賢人品極劣; 二是太監在現實生活中能量極大。這就實際上為魏忠賢的第二次發跡作了有力的鋪墊。
魏忠賢的第二次發跡稍微艱難一些。淪為乞丐后,又發性病。本想回家過日子,偏偏老婆易嫁,兒子送人,可謂無所歸宿。想去尋死,又遇著神靈救助,三次不得死。最后只好自行閹割,加入 “花子太監” 的行列。作者在談到魏的凈身原因時,說他主要出于生活的逼追: 陽物爛壞了,做了 “花子太監”后有吃有喝。但又說他心存僥幸,思量日后能夠發達——他之所以有這種 “使命感”,是因為有神明的一再暗示。其實“神明顯現”是虛假的幻影,倒不如說魏第一次發跡時何內監的巨大能量在他潛意識里起了相當的示范作用,形成思維定勢:既然現在做了“候補太監”,將來還愁沒機會進入內廷嗎?魏忠賢抱著這樣的個人野心去做太監,實在是時代風氣使然。果然魏時來運轉,在北京鬼混一年后,又憑著何內相的交情,進了內官監,服侍皇太子。主子選對了,便可以死心塌地地賣命了。 魏“能窺意旨, 宛轉逢迎”, 大“得上位歡心”, 于是隨著太子繼位做了皇帝,奴仆也有機會升格為寵事權宦了。
完成了魏忠賢的 “發跡史”,作品轉入魏忠賢的“罪狀錄”。魏忠賢的作惡程序與歷史上大多數奸臣并無二樣。首先是結黨營私,將李貞、劉嵎、崔呈秀網羅門下,又與天啟帝乳母客氏勾結,結成黑幫。接著是排除異已。矯旨殺害三朝元老太監王安、都察院掌院楊漣等人后,扶植一批干兒義子上臺,稱“五虎”“五彪”,這樣整個國家機器便可以按照魏的意志運轉了。內閣被架空,魏在中央的地位鞏固了,又大規模地清洗地方,于是,通過捏造冤假錯案,將一大批不肯依附魏黨的正直官員迫害致死,對普通老百姓則行特務統治,廠衛橫行,搞得雞犬不寧,人人自危。《明史·魏忠賢傳》所載的“民間偶語,或觸忠賢,輒被擒僇,甚至剝皮,刲舌,所殺不可勝數,道路以目。”正可以與小說中的某些情節相互參證。在經濟上,魏忠賢打著皇帝的幌子賣官鬻爵,招權納賭。僅行邊看城一次,就掠得金銀數十萬,全數送到肅寧家中。魏忠賢還把手伸向軍隊,先在宮廷中集結私人部隊,又將大批心腹太監安插到各個外鎮,把持各鎮衙門。這樣,魏忠賢的陰謀一個一個地得逞,個人野心也愈加膨脹。所謂的“御前走馬”“戲舟海子”“建祠伏兵”等情節,說魏睥睨神器,伺機圖叛,雖是小說家言,而魏黨其志不在小也是事實。魏忠賢處處施奸,自以為得計,殊下知正是他的為非作歹,為自己準備了掘墓人。隨著天啟皇帝突然病死,后臺崩塌,崇禎執政,群臣力劾,等待魏忠賢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如何解釋所發生的這一切現象呢? 按照封建社會的習慣思維,作者仍然把“正邪之爭”理解為 “忠奸之爭”,因此有 “斯文厄運遭此煞星” 的說法。為了證明這一點,作者特意安排了 “相士贈金”“祝壽指迷”“游歷陰府”這樣一條貫穿全文的線索;又把小說命名為《警世陰陽夢》,前半部陽夢寫魏忠賢在人間大富大貴,后半部陰夢寫魏忠賢在地獄作牛作馬,用以顯示果報不爽。這些思想盡管某種程度上體現了下層人民懲惡勸善的愿望,然而過多倫理因素的介入,必然擺脫不了迷信的窠臼,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事實上,魏忠賢閹黨作亂長達七年之久,其根源在于封建皇權。自明開國以來,太祖朱元璋采取了一系列加強中央集權的措施,但在君主專制時代,所謂中央集權,實際不過是集天下大權于皇帝一人。伴隨著大批文臣武將被猜疑殺害,國家權力也只能落入皇帝視作羽翼的宦官手中。另一方面,由于明中葉后的皇帝 (如《陰陽夢》 中提及的天啟皇帝) 大多醉生夢死、荒淫無度,本來由皇帝料理的國家大事都身不由己地由不離左右的宦官代理。久而久之,宦官手中的權力很大。但是,不管宦官的權力有多大,他們畢竟不過代理皇帝的權力,他們自己的命運仍然掌握在皇帝手里。所以“宦官專權”的根源在于皇權。只要封建專制存在一天,就不能徹底消除這個積弊。
總的說來,《陰陽夢》在藝術上相當粗糙。但是,由于作者對下層社會生活有著切身的體會,又能夠虛心學習古典小說的藝術技巧,因而全書仍然具備一定的美感價值。
以反面人物為主角,在前此的中國小說史上并不多見,為了刻畫出魏忠賢這一“亂世奸雄”的形象,作者主要從心理描寫上著力,多側面地勾勒出魏的“可羞、可鄙、可畏、可恨、可痛、可憐”之處。這樣一來,魏忠賢就不僅僅是說教的符號,而是一個活的生命,一個有血有肉站立著的人。如小說開始時寫到魏進忠與李貞劉嵎結成一黨,共同進京謀生,由于魏家境貧寒,路上開銷都由劉、李承當,但魏亦善于見縫插針,在旅店里,魏進忠暗想到:“我如今正要他兩人提拔,一路都用著他的、吃著他的,進京又要靠著他的,趁今日冷淡時,做一個小東道點景兒。”形神畢肖地畫出了魏的巧于心計。小說第六回寫魏進忠落難破廟,無家可歸,“追思前日千金易得,今日升合難求,身邊沒半文錢,瓶中沒一顆米,嘆道: ‘世上人切不可把錢財浪費!’”從人物的實際處境出發,描畫了魏進忠的落魄神態。至于魏忠賢位極人臣后,進香酬愿,在大佛面前突然觸動心事,滴下淚來,那么他究竟有什么心事呢? 下文寫道: “ (魏)) 清夜思之: ‘世上人都是勢利的,僧道尤甚。只是神明不勢利,再三安慰我至勞至苦中,故不得死,才有今日,享用至貴至榮哩,”因此我們不難理解,他不惜錢財為玄朗遷葬,打死當初不與他冷飯吃的道士,都表現了魏忠賢式的報恩報怨。這就比較細膩地刻畫了魏忠賢這個從社會底層爬將上來的惡棍,一旦發跡變泰,是何等的作威作福! 天啟帝死后,魏忠賢遵祖制被差去守靈幃,這實際上宣告了魏的專權時代已經終結。魏在與死黨劉嵎、李貞分別時說:“你兩個平日間千言萬語,咱都依著你,做出這事來。今日偏沒一句話分憂救著我么?”透露出他作惡多端即將受到懲罰時內心的恐懼。
晚明時期,藝術已經高度社會化,成為大眾娛樂的重要途徑。《警世陰陽夢》多次寫到魏忠賢的唱曲之能成為改變他命運的契機,但作者做到因勢造文、曲盡其情,并不給人以雷同的印象。如第二回寫魏進忠故意在何旺面前賣弄自家本領,“問那店主人借提琴、投管也彈唱起來,引動各房的客人,又許多掌鞭的,及致外邊鄰舍的人,齊齊都來聽著,都喝采道好。”作者沒有正面揭示魏進忠唱的何曲,但從聽眾的熱烈反應看,他的確技高一籌,這才引起何旺的妒忌,提出了下文進京發跡的線索。第八回魏進忠落魄潛蹤,無以為生,投靠花子太監鮑寧后,為了巴結眾人,唱了一曲《山坡羊》: “掩重門,獨看明月;恨多才,難捱今夜……”。據明沈德潛《野獲編·時尚小令》載,《山坡羊》是一首淫曲,其語“穢褻鄙淺”。魏進忠此時唱此曲,正投合了花子太監的變態心理,因而“鮑寧聽了與眾人一齊喝采”,從此留他長住。第十一回魏進忠在殷內相府中教成一班歌兒,一日何內相來訪,眾歌兒盡力奉承,連稱“樂曲精妙,令人銷魂”。以背面敷粉法,有力地突出了魏進忠在詞曲方面的造詣。如此水到渠成,魏引起何內相的注意,又一次被請進何家,為日后進宮創造了條件。
在語言運用上,《陰陽夢》表現了民間文學粗獷恣肆的風格。但有的地方也能工筆勾勒,仔細描摹。在敘述語言上,寫魏進忠乞討途中巧遇堂叔,兩個互相都不認識了。因為,堂叔過去微賤,但現在外經商,“身發財發,長得胖大了”,又“穿了一件好衣服”;而魏進忠此時饑寒交迫,“穿了一件破衣,戴著一個破帽,餓得面黃饑瘦。”作者巧妙地轉換了一下敘述角度,從當事人的眼中透露出雙方各自不同的處境,顯得異常的自然而又生動。又如寫魏進忠凈身時“兩眼就滴下淚來,似黃豆兒大。”寫客氏聽說平時寵愛的小內相被殺時,“便雙眼汪汪的掉下淚來,就似那日南珠兒大。”譬喻恰當,同中有異。在人物語言上,小說能夠扣合形象性特征。同是寫奸臣,客氏陰毒,忠賢奸詐; 同是一個魏忠賢,發跡前謹小慎微,發跡后飛揚跋扈。這些都說明作者在民間語言的加工提煉方面付出了相當的努力。
《陰陽夢》在藝術上存在一個很大的缺陷。前半部多據傳說,鋪采摛文,文學性較強;后半部由于作者缺乏宮廷生活和上層官僚生活的體驗,筆端凝滯,可讀性較差,造成了全書前后風格的不一致。另外,有些細節還有相互抵觸的地方,如楊漣上疏彈劾魏賊二十四罪,很多事實是小說中后來才發生的。這是明顯的疏漏。在語言使用方面,也有待進一步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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