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中真》小說簡介|劇情介紹|鑒賞
題 “煙霞散人編次,泉石主人評定。”首有序,署“天花藏主人題于素政堂。”十二回。另有題“煙霞散人編次,泉石主人評定,曲枝呆人評錄。”四卷十一回。卷一是一則話本,題作《司馬元雙訂鴛鴦譜》,書末有總評。正文自卷二始,系由十二回本刪削后,換回數而成其改編者。1988年12月,春風文藝出版社把原藏于巴黎國家圖書館和日本內閣文庫、天理圖書館等地的上述兩種 《幻中真》 整理校點出版,是目前較為通行的排印本。
早在本世紀30年代,孫楷第在《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一書中,曾著錄了《幻中真》的兩種版本。然而,由于此書散佚在國外,國內一般的研究者未能親睹,有關它的概貌基本上還是一個未解之迷。關于《幻中真》的作者,戴不凡在《小說見聞錄》中說:“天花藏主人該是徐震的又一別號。他慣愛在題序和別號上玩弄把戲,因而他用煙霞散人名義編次的《幻中真》前,又以天花藏主人名義作序,亦非怪事。”他在沒有看到原書的情況下,僅根據《中國通俗小說書目》的著錄,就把《幻中真》的著作權歸于徐震的名下,是值得商榷的。林辰在《 〈幻中真〉的兩種版本考述》一文中說: “無論十二回本或是十回本,應當說都是質量不高的。從文字方面看,缺賓語的半截話,不通的、重疊的句子,比比皆是,絕非出自有文字功底的文人之手。從創作的藝術水平方面看,矛盾而不合理的情節,如同兒戲般的表述,屢屢出現; 其幼稚與拙劣,顯然不是作小說的老手所為。所以,盡管巴黎藏本有 ‘天花藏主人題于素政堂’ 的序,但《幻中真》 的作者(編次者) 煙霞散人,顯然不是作《玉嬌梨》、《平山冷燕》、《兩交婚小傳》的那位天花藏主人,從文字與藝術水平上看得十分清楚,這是勿須懷疑的。”我同意這一看法。至于這位“煙霞散人”究竟是誰? 目前我們尚無法確定。從 “天花藏主人” 的題序看,他和徐震是朋友; 又從小說中出現的如“惠山泉酒”等許多蘇、錫、常地區特有的或常見的用語來看,他大約是生活在江南地區的一位下層文人。
小說敘述的是明朝末年發生在蘇州府吳江縣的一則故事。第一回開頭有“話說那前朝年間”的話,可知其創作年代是在清初。從小說描寫的“劇賊”在山東作亂等情節看,作者似乎對明末的社會動亂記憶猶新,大約離明亡時期不會太遠。又,從小說中大量穿插的詩詞、韻文以及后出的十四本卷一用一則獨立而完整的話本故事作“入話”等情狀來看,它猶當產生于擬話本小說向中、長篇小說過度的時期,定其為清初的作品較為妥當。
《幻中真》有十二回和十回本兩種。對此,我同意林辰的觀點,即: 十二回本在前,而十回本在后,十回本乃據十二回本的內容,由曲枝呆人刪削后,改換卷數,增加“入話”和總評而成,兩者相較,各有優劣。林辰說: “縱觀十回本,對十二回本的刪、改、補寫,失多于得; 就是說,十回本不及十二回本。”從總體上說,這一評價是正確的,但也不盡然。如十回本刪去了十二回本中靜云禪師的偈語和吉夢龍 (汪萬鐘) 平定強大梁之亂時的大量荒誕的戰斗場面的描寫,不能不說是高明的,它可使小說更集中,精煉,而且賦于更多的真實性。因為林辰在春風文藝出版社的《幻中真》一書中附有《 〈幻中真〉 的兩種版本考述》一文,對十二回本和十回本的異同論述頗詳,讀者自可參閱。此處不贅。
讀著《幻中真》,作者把我們帶回到明末的江南地區。蘇州府吳縣秀才吉存仁有子吉夢龍,自幼聘定閶門外虎丘富戶易邁之女素娥。不幸易邁早逝,其妻吳氏守節。 易氏長房親侄易任、 易佑覬視吳氏家產, 吳氏乃命吉夢龍與素娥成親,引起兩人不滿。婚后,吉夢龍得子蘭生,并移居吳家。一次,易任和易佑邀夢龍共作詩賦,夢龍作《詠雪》七律一首,而易任卻暗中讓素娥代作。素娥在詩中暗藏譏誚,后被夢龍道破,易任和易佑益惱恨于心。不久考期己至,夢龍為師激賞,高中秀才,而易任則一字無成,被試官責黜出場。后吳氏病逝,易任和易佑認為時機已到,加緊迫害夢龍夫婦。一日,他們趁夢龍外出,率領惡徒闖入家門,誣稱素娥與人通奸。素娥不堪受辱,在把蘭生托付于人后投河自盡,幸為徽州鹽商汪百萬之妻救上船,并認為義女,回歸家中,待吉夢龍回家,又被易任以打死妻子罪誣告,拘押到府,受酷刑而不屈,后遇大赦得釋,改為“藏智”,與僧友藏密出游宜興。
在芙蓉禪院,靜玄禪師送給吉夢龍偈語,暗示他未來的發跡之路,并令其回家。然夢龍于途中和藏密失散,在深山中得一猿猴密授兵書。夢龍潛心研習之,待出山已是山西地面,時為崇禎三年。他得到汪百萬相助,同到京城。因汪之子汪應鐘不幸夭逝,夢龍代名赴考,得中狀元。這時,夢龍之弟夢桂和子蘭生 (易名卞興祖) 亦中進士,兩人相認,悲喜交集,但皆不識夢龍,未能團聚。
夢龍欽賜游街,恰遇權臣何用之女友鸞彩球擇婿,被拋中,然夢龍堅辭不從。正值朝廷詔宣征剿山東之亂,何用薦舉夢龍擔此重任。強大梁在二妖狐資助下攻城掠地,然在熟諳兵書的夢龍之手,屢戰屢敗。由于天兵神將的幫助,夢龍一舉擒獲妖狐和賊首,得勝回朝。
吉夢龍奏明圣上,歸家省親,微服回鄉。至虎丘途遇蘭生,父子不相識。蘭生于尋得祖父母吉存仁夫婦后,又扮作貨郎,四處尋訪父母。吉夢龍尋親不得,為汪百萬迎至家中,終與素娥破鏡重圓。時何用奏請圣主,送女與夢龍成親。夢龍又接父母團聚。吉夢桂上書,為夢龍、蘭生復了本姓,亦至汪家。皇上稱贊吉家 “忠孝節義”,各人俱得封誥。后吉氏子孫世代富貴。
以上是《幻中真》的主要情節梗概簡述。看似并不復雜,但圍繞著吉夢龍一家的悲歡離合,作品向人們展示了明末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還是值得注意的。例如,導致吉夢龍罹難的直接導火線是易任和易佑爭奪其妻素娥家的財產。這類因財起意而引起家庭紛爭,甚至走上公堂的作品,在明清之際的文學園苑中很多。如《古今小說》第十卷《滕大尹鬼斷家私》,即是其中較為著名的一篇。它說明: 隨著封建社會末期的來臨,社會世風日下,家庭倫理關系也在分崩離析之中。為了錢財,夫妻得以反目,六親可以不認。和睦相親的人際關系,日益被赤裸裸的金錢所替代。《幻中真》描寫的易任和易佑爭財的活劇,只是當時普遍的社會現象之一。小說揭示的這一社會弊端,有助于我們認清封建社會的本質。又如,審理易家誣告罪的蘇州府理刑白有靈,是一個“貪酷無比”的封建官吏。作品描寫他接到此案后,“起初還指望吉家來料理,”但吉夢龍早已家破人亡,那里有錢去向這位貪官“料理”呢。所以,“他見此全無消耗,滿肚皮不快活,況且得了易任三百兩銀子,那管吉夢龍死活。”公然在大堂上濫施淫威,把吉夢龍打得遍體鱗傷,死去活來。當吉夢龍揭穿他收受賭賂,枉斷人命的事實時,白有靈惱羞成怒,殘暴地把吉夢龍投入大牢。《幻中真》刻畫的 “這一個”封建官吏,只是統治階級陣營中的一員。我們從白有靈的身上,可窺知當時社會的統治是何等的腐敗。小說第二回敘述明末監牢的黑暗時說:“監中有個舊規,凡新進犯人,與他三日飯吃,就要飯錢、水錢、燈油錢、打掃錢、上號錢、收管錢,逐件清楚了,才許他親人相見。不然,就一年半載,休得要見一面。”作品中的這類描寫,相當形象地為“堂堂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的封建社會的腐敗政治現實抹上了濃重的一筆。再如,小說描寫的“山陜一帶,流寇縱橫”,山東強大梁“糾集饑民數十余萬,連失城池”,聲勢浩大的民眾起義,是當時社會階級斗爭的真實反映。這使封建統治者寢食難安,派官軍前去鎮壓。其實,這類民眾起義,是由封建統治階級一手造成的。如強大梁本是一介村民,“自幼父母雙亡,依養姐姐家,放牛過日子。” 因為實在不堪封建統治者的殘酷壓迫和剝削,遂揭竿而起,釀成大變。他們在動員民眾參加起義時說:“且今朱家王氣已銷,天下荒亂,山陜流寇各自稱王。山東大饑,民相自食。”真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諸如此類的描寫,在《幻中真》中較多,它們從各個不同的側面,較為真實地表現了封建社會的現實生活,是那個時代的一面鏡子。
但是,作者的本意并不在此。他在《幻中真》的開頭,寫了一篇200余字的“醒言”,其中說:“世間凡夫俗子,日日起來,迫迫急急,不得一夕安眠。碌碌忙忙,那有片時歇息。無不過為酒色財氣四個字,累殺世間多少人。酒色最易迷人,財氣最易殺人。然天有安排,造化定論。故為善者降祥,為惡者降禍。可嘆愚人,不知善之當為,惟惡是務,到后來悔已遲矣。只因有個秀才,受多少磨折,終獲善報。”而小說的結尾,他又寫了吉夢龍全家的子孫綿綿,富貴不絕,并稱其為乃“節義之報,至今傳美其事”,故創作是書,“亦可風世之一助云耳。”同時賦詩云:“飄流失散盡團圓,節義從來天保全。堪笑世人行惡念,后來那得子孫賢。”可知作者創作這部小說的思想主旨是宣揚善惡相報的因果報應思想。
正是基于這一創作思想,作者在小說中把人物分成好人和壞人兩個壁壘分明的陣營。如吉夢龍、吉存仁、張氏、吳氏、易邁、易素娥、汪百萬、汪孺人、何用、何文鸞、吉夢桂、吉蘭生等,都是好人,最終得到了 “善報”,結局皆很美滿:不是合家團圓,就是子孫富貴;就是死了,也屬正常死亡,死得其所。而如易任、易佑、白有靈、強大梁、九尾雌狐等,都是壞人,最終得到了 “惡報”,結局大多不妙:不是被殺頭,就是遭報應,甚至連他們的子女也要受到懲罰。小說開頭交代吉夢龍的家庭時說:其父“為人忠厚”,其母“素性溫良”,全家 “積德好善,齋僧布施,補路修橋; 遇人患難,無不拯救; 逢人貧困,莫不周旋。”這為全家后來的團聚和發跡預先作了鋪墊。對于汪孺人在太湖中義救易素娥,小說也贊揚說是做了一件“陰德好事。”相反,貪官白有靈的下場十分凄慘。他先是被革去官職,充軍邊外,后在吉夢龍平定山東之亂時,因搶人財物,而成為吉夢龍的刀下之鬼。而易任因奪占家財,也厄運未脫: 其子永祿被貶為軍藉,為吉夢龍發軍政司重責;其女翠鳳淪為煙花女子,在苦難的深淵中掙扎。對這些描寫,作者特意在小說中點明: “可見天報如此。”說明它們都是 《幻中真》的作者為宣揚 “因果報應”的創作主旨而精心安排的故事情節。難怪開花藏主人在 《序》中要說: “試觀吉存仁,積善訓子成名; 扶云 (引者按: 即吉夢龍)守義,終還合浦; 汪百萬夫婦側隱,亦叨封贈之榮; 素娥矢貞,友鸞勸父,皆得誥命; 興祖盡孝,祖孫父母合于一堂。豈非幻中之善果而得其真者。乃若易任之兇頑,無端欺嬸,謀占家財,復又欺妹,以快己欲,立見身死家亡,子軍女妓; 白有靈親誦圣賢,四知不畏,削職從軍,宜洗滌肺腸。無何不改,違法罹禍。豈非幻中之惡果報。若強大梁之萑苻,老狐之逞孽,則又幻中之泡影電光。設使扶云怒其父殺其子,亦報應當然。反以德之,銷其名,續其祀,贖其女以耦終身。此幻中之真善果,何慮后人之不昌大而簪纓其世哉!”他一針見血地點明,《幻中真》的思想主旨是宣揚忠孝節義的封建道德說教: “幻之真者善者忠孝節義以成其名,幻之假者惡者奸頑貪戾以畢其命。”“天雖冥暗而能知人之罪惡,遲早消算,頑惡者何曾輕過。《易》云: ‘積善余慶,積惡余殃。’ 佛云: ‘果報因緣,夢幻泡影。’ 如斯教人,人不知悟,視為泛常套語。及一朝敗露,悔也不及。故不得已描寫人生幻境之離合悲歡,以及善善惡惡,令閱者觸目知警。”十回本《幻中真》的改編者對此亦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在全書的結尾特意添加了下面的話:
看官們,你說在于做這部小說,為甚么叫做《幻中真》? 只因世上的事,奇奇幻幻,猶如做夢。處著順景,如做好夢; 處做逆境,如做惡夢。就是父子夫婦,不過是片刻相知。富貴功名,不過是轉眼幻境,那知,夢中倒是真境,世上倒是虛名。唯世人以虛名認真,反以夢為虛幻。以夢作夢,猶如夢中說夢。所以,長夜茫茫,再無醒時。你看吉生,一夢頓醒,遂升上界。惟世人夢而不醒,故墮輪回。雖然是這般說,難道教世上的人俱不要做夢。但是要把念頭放正了,作善作惡,如影隨形,果報分明,毫厘不爽。所以,屋漏之中,尤嚴指視之戒;細微之事,須加慎獨功夫。然后方成得個大儒,稱得個正人君子。那些愚夫俗子,反有笑在下的話為□□,請天下后世的名人,大家想一想看。
這節文字,可謂是全書的點睛之筆,說盡了《幻中真》作者的創作思想,用不著再加任何評論讀者自可一目了然。
在我國明清之際的大量小說中,宣揚因果報應思想的作品并非少數。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文化現象。如丁耀亢的《續金瓶梅》,開頭就是一篇《太上感應篇》,而整部小說不過是他力圖用故事情節來加以參解的《太上感應篇》的“無字解”。應該說,丁耀亢這樣做,有他拿著皇帝欽定的“尚方寶劍”來作掩護的良苦用心,但也無可否認,這也顯現了他對這類封建說教的贊許。黃霖在《<金瓶梅續書三種>前言》 中說過: “在封建社會里,特別是在那混亂的年代里,還有什么比用因果報應更有效力地去鼓動人們為善呢? ……這固然對穩定封建統治有利,但對整個社會的安定,風俗的淳正,也有益處。換句話說,勸善懲惡,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意志和愿望。”我非常同意這一看法。《幻中真》宣揚的因果報應思想,是封建統治階級的一種道德說教,但它在客觀上卻鞭撻了舊制度的腐朽。尤其是小說把“惡報”的矛頭首先指向封建官吏白有靈,讓他在干盡壞事后遭到果報。人民不滿封建統治的思想于此得到了渲泄。在十回本的第三回回末,曲枝呆人評曰:“白有靈□動□吻,酷肖貪官。今之白有靈多矣,可浩嘆。”這又多少使《幻中真》帶有一點民主思想的光彩。
但這種民主思想的閃現,在小說中畢竟十分有限。當作者面臨著洶涌而來的民眾起義時,則破口大罵其為“劇盜”、“妖賊”、“亂黨”,極盡丑化和誣蔑,甚至在強大梁身上,硬按上妖人——九尾雌狐,最后,由官軍把他們擒殺于亂軍之中……小說如此描寫民眾起義,原因固然很多,但說明作者乃站在維護封建統治的立場上這一事實,是不容置疑的。也正因此,《幻中真》的思想變得十分復雜。這一點須引起我們的注意。
曲枝呆人在十回本結尾的總評中說: 《幻中真》全書 “照映虛如回龍顧祖;安頓真若點水蜻蜓。一部如一回,一回如一句,一線相牽,幾乎天衣無縫。”這一評價,固是溢美之辭。但確也說明小說在藝術結構上尚有某些可取之處。我以為,此書最大的藝術特點是采用了復線結構的藝術表現方法。所謂復線結構,就是用多頭交叉的情節發展來推動故事的進程。在《幻中真》 中,作者著重描述的是一個家庭由離散到團聚的坎坷經歷。其主要的情節線是主人公吉夢龍的沉浮,小說圍繞這一點,展開了較為生動的藝術描寫,采用明寫、實寫。另外,作者還輔之以吉夢龍之弟吉夢桂和子蘭生兩條副線,描寫他們各自的遭遇,以分頭尋父為連接點,與吉夢龍的命運相互映襯。此為暗寫,虛寫。三條情節線明暗相生,虛實結合,最后在汪百萬家匯合,紐結成一部人間喜劇,較好地表現了作品的主題。
然而,從總體上來說,《幻中真》在藝術上是較為拙劣的。語言的幼稚和文筆的晦澀之處不少,結構上也有敗筆。如老猿授兵書,靜玄禪師念偈語以及吉夢龍與強大梁妖法相斗的大段描寫等,都削弱了小說的現實主義力量,并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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