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燈錄《麻瘋女邱麗玉》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淮南禹跡山林壑深幽，神龍窟宅也。[1]至明季始有居人，漸成聚落。陳生名綺，字綠琴，亦卜居山麓。父楙，母黃氏，耕種習賈，能小康。生年十五，善讀。母僅有弱弟，名?？?，游粵之某郡，貨殖得資，遂落籍。至是母病革，私執綺腕泣曰：“為母死后，汝父必繼娶。蘆花衣今古如一轍，汝窮促，可遁粵尋依舅氏。[2]”并私以所蓄數十金與作旅費，生泣受。母歿，父續弦烏氏，果悍惡如母言，朝夕不能容。遂詣母墓痛哭，留書父枕側而去。跋涉幾半載，至則資耗而舅杳，遍尋阛阓無其人。煢煢走村郭，漸以乞食度命，深悔孟浪，時思遄回。一日至郭之東，有檳榔樹覆柴門，方引吭唱《蓮花落》，[3]內有短髯赤面一頒白叟出，睨生詫曰：“小乞兒，子何貌之文而音之悲也?”生曰：“腹有詩書，焉得不文?落魄窮途，焉得不悲?”曰：“何得至此?”生遂自陳鄉貫，述尋舅狀，叟默視生曰：“子舅其黃姓?？?，面白多麻者耶?”曰：“然?！痹唬骸翱退烙诖司靡?。渠生為某巨室司會計，善營運，娶青樓女。病歿，女竊資隨仆遁。老夫與渠有杯酒之交，代市槥具，[4]葬東郭尼庵側大柳樹下，墓樹短碑者是也。”陳伏謝，徑至所指處，果得舅墓。問庵尼，亦如叟言。遂呼舅哀哭，祝曰：“舅若有靈，佑甥生還，當負舅骨返祖域。”尼憐之，餐以豆粥，語云：“子所遇叟姓司空，名渾，與汝舅有素，第往祈援手。切勿道方外饒舌。[5]”明日生見叟遽呼司空伯，驚訝曰：“小于何得知吾姓?”曰：“且知我伯名。”即詭云：“夜宿墓下夢舅氏詳告，且諭乞援。”叟愕然曰：“仆與渠原無車笠盟，[6]不過曾覿面;雖然，當為子徐圖，盡寸心?！比蘸笠越惻垡灰u贈生，慨然有德色，且說生云：“仆清貧無豐贈，子諒可原。幸鄰郡某山中有富室邱丈子木，仆之葭莩也。[7]老夫婦生有嬌女名元媚，字麗玉，年與子等。貌則鮮麗，擇婿眼高，雀屏無選。[8]子雖貧，而清才雅范，此間無與比儔。仆作函代子執柯，往就甥館，[9]邱丈必有厚貺，尚不足運舅櫬返珂鄉歟?[10]”陳生聞之，請思其次。問何故，曰：“侄家山野，荊布藿藜，恐富室千金，未能習慣。矧彰彰入贅，能任坦腹人乘龍自便者乎?[11]”叟撫掌曰：“迂哉，書癡也!是不過攫伊財耳。茫茫天壤，渠于何處捕逃亡婿?”生計窘，姑受函往。
至則渠第峨峨，春深獸鎖。司閽人見其落拓，[12]叱遠立。及函入，兩少年出揖客云：“奉嚴命恭迓玉趾。[13]”知為翁子，隨入，見棟宇庭院，俱類世家。一偉丈夫修髯過腹，立階上，生趨與展謁。坐間詢司空氏起居，旋白夫人來，兩婢扶一四十余美婦人出。翁曰：“此山荊也。公子既司空世好，與寒門誼即通家，[14]敢以妻子相見。”生又展拜。婦凝睇笑謂翁曰：“司空妹倩眼力不差，[15]公子真可人也!”倏具筵宴，勸爵甚殷。席間略詢鄉貫，即語生云：“余親與郎君言否?仆小女麗玉素所鐘愛，不欲嫁遠方，然覓婿欲得如仙鄉人物裙屐翩翩者，杳不可得。今得紅絲牽引，文星惠臨，是真石證三生，愿即日奉為箕帚。[16]”生離席唯唯肅謝，婉陳曰：“自慚樗櫟，仰托蔦蘿，良所深愿。[17]然小生實為尋舅至此，婚后三四日即擬暫返蓬門，事蕆再回瀛第。是不得不預陳長者?！眿D微笑曰：“公子何匆促若此耶?”翁急止之曰：“公子孝心何可過拂，容即代籌朱提五百金作旅費?！鄙南玻粗Z。旋即笙管嘔啞，燈火匝地，干仆引生之曲室，更簇新冠帶，出就氍毹。雛妓三四，引一二八好女子，珠翠綺羅，盈盈自內出。與生交拜，送之洞房，卻扇視女，則荷露桃霞無此艷冶。生心意飛馳，反恨頃言新婚暫別未免孟浪，容有意遷延，圖靜好耳!酒闌燈炧，聽蓮漏三催，[18]婢妄亡去。生正隱幾棖觸，[19]而女亦時牽繡幕窺良人，粉黛間隱有慘悴色。生不知就里，趨近軟語，代為卸妝。女則拒以纖腕，再近則潸然流珠淚，徐起彈燭，視近闥無一人，始閉門小語曰：“郎亦知死期將近乎?”曰：“不知。”曰：“郎從何處來?何處去?曷明告妾也?！鄙吒嬷?。女欷歔，欲言又止。生知有變，伏地乞憐，女曰：“妾睹郎君風采，意良不忍，故以機密告，妾麻瘋女也。[20]此間居粵西邊境，代產美娃，悉根奇疾。女子年十五，富家即以千金誘遠方人來，過毒盡，始與人家論婚覓真配。若過期不御則疾根頓發，膚燥發拳，永無問鼎者。[21]遠方人若貪資誤接，三四日即項有紅斑，七八日即體遍騷癢，年余拘孿拳曲，雖和緩亦不能生?！鄙勚?，始恍然悟，泣曰：“小生萬里孤舟，擔荷甚重，乞娘子垂憫，容我潛逃可乎?”曰：“休矣!此間覓男子甚難，郎入門時外間已環伏壯漢，持刀杖防逸?！鄙唬骸吧硭啦蛔阆В呒矣欣嫌H耳?！痹唬骸版m女子，頗知名節。常恨是邦以地限，無貞婦，愿死不愿生。郎且與妾和衣眠三日，得資即返。妾病發，亦不久人世。乞歸署木主曰：[22]‘結發元配邱氏麗玉之位’，則瞑目泉臺下矣。”言已，抱持隱泣。生憤然悲曰：“噫!婚則仆死，否則卿死，曷飲鴆同死，[23]結來生緣乎?”曰：“不可。請書居址門巷，與妾紉衣縫中，俾他日柔魂度關山省舅姑，[24]受郎君一盂麥飯耳。”生雖書與之而涕不可仰。入衾共枕，生屢屢不能自持，女悉勸慰禁止。對食不餐，幾與石女天閹同一恨事。[25]翌日，翁媼果頓同陌路。是夕女以香舌吮生頸作燕脂色者三四處， 曰：“可矣。”私贈黃金白玉纏臂各二，生訂后約，女悲曰：“恐君再來，妾墓門之木拱矣。[26]”明日翁贈果踐言，即揮手令去。重到尼庵，尼見項上痕，閉門不納。急以資賃巨舫啟舅櫬載之南下，夜在舟中泣，舟子疑渭陽情重，[27]奇之，敬禮益恭。抵家見父，則繼母已歿，父納婢為小星，[28]見子甚慰。睹腰纏，疑妻弟所遺，不深詰。瘞旅櫬，買山田，陳翁善釀，遂種秫開酒肆，得利甚豐。生乃下帷讀，入膠庠。[29]
邱翁見生去，謂其女毒盡無疑，正托媒妁覓東床，[30]女忽疾發，視之麻瘋也。翁窮追，惟含涕，媼捫之，仍是處子，交詈曰：“淫婢太不長進，寧定不欲生耶?”月余益憊，遂遣之麻瘋局。是局乃長官好善者所設也，因是病向能傳染，家有一，則全家皆病，雖掌上珍亦恩斷義絕，無顧復情。女入局，數雉經，[31]輒見一麻面叟口操南音者來救止。既而思遁，叟慨然愿導引，曰：“老夫黃姓，淮南人，娘子得毋欲尋陳生綠琴耶?渠與仆似曾相識，可同行，仆亦欲東耳。”女自恃惡疾，又以叟邁，欣然隨之。叟到處重門自辟，至郊外，叟以唾涂女蓮鉤，[32]口喃喃若符咒，即邁步若健兒。感翁德，事之如父。旋拔銀腕釧易資為旅費。甫至楚，資已耗盡，遂行乞。叟吹洞簫，女口編《女貞木曲》歌唱，沿門歌曰：“女貞木，枝蒼生。前世不修為女娘，更生古粵之遐荒。生為麻瘋種，長即麻瘋瘡。銜冤有精衛，補恨無媧皇。[33]畫燭盈盈照合巹，[34]儂自掩淚窺陳郎。翩翩陳郎好容止，彈燭窺儂心自喜。妾是麻瘋娘，郎豈麻瘋子。妾雖麻瘋得郎生，郎轉麻瘋為妾死。郎為妾死郎不知，洞房繡閣銜金卮。[35]孔雀亦莫舞，杜鵑亦莫啼。[36]鸚鵡無言愿飛去，郎墮羅網妾心悲。郎不見駿馬不跨雙鞍子，烈女愿為一姓死。郎行依舊貌如仙，妾命可憐薄如紙。膚為燥，肌為皴，云鬢拳曲黃且髡。掩面走入麻瘋局，不欲傳染傷所親。昔作掌上珍，今作機上肉。[37]昔居綺羅絲，今入郎當屋。[38]月落空梁懸素羅，一縷香魂斷復續。妾雖生，妾不愿守故居。妾既生，妾自當尋我夫?？蓱z雖生亦猶死，不死不生終何如?女貞木，枝扶疏，上宿飛鳥，下蔭游魚。鳥比翼者鶼鶼，魚比目者鰈鰈。[39]生同衾，死同穴。衾穴即不同，妾心若明月。月照桃花紅亦然，李代桃僵被蟲嚙。[40]女貞木，紅枝葉，悉是麻瘋之女眼中血!”女歌韻辛酸，叟簫聲凄咽，聞者流涕，爭進以食，不敢呼蹴與。
半年抵淮南，將近山村，見老屋萬椽，青簾出樹杪，叟遙指曰：“向南黃石堆門者是也。子當自往，仆從此逝矣。惟祈寄語綠琴父子，云?？头钪x?！毖砸鸭磋谩Ｅ@定，詣肆門，[41]見一老翁坐爐側，面目似綠琴，疑為翁。[42]歌前曲，翁擲一錢與之。再歌，又擲如初。女泣曰：“賢郎陳綺粵西欠奴債不還，迢迢責逋負，[43]豈一文錢所能償耶?”驚恂，具告之。翁曰：“陳綺耶?豚子也。[44]汝所言難遽信，渠秋試金陵，[45]不日歸山莊，面當知真贗?！迸勚?，即叩以見翁禮。翁送入尼庵中，遣村婦伺應，婦皆唾卻走，幸老尼憐憫得無苦。月余生歸，翁以女詢，生驚愴不知所云。翁曰：“是不可負也，吾家不少閑粥飯，雖易枕席，當豢之終其身。”生伏謝，急趨訪，女遽牽生衣啼曰：“妾遠來不敢望伉儷，惟冀以骸骨葬君家祖域耳?！鄙移椅?，問何能自來，以黃叟面目顛末告生。驚曰：“是吾舅也，其地仙耶。”[46]攜女之家，謀酒庫隙地，臥叢甕中。諸婢咸遠立，不敢近。惟一雛婢名甘蕉者，獨代撤溲便瑣事。至飲食藥餌，皆生手調。久更襆被，挈甘蕉臥女側，亦均無恙。
榜發，生鄉捷，[47]里人爭與論婚，生力卻。父稍稍勸，生泣曰：“兒年甫二十有一，麻瘋女量不久生人世，曷姑待其斃再婚，亦未為晚也!”又恐己去，女無人照看，遂告病，罷南宮試。[48]女以頭觸甕悲曰：“為妾故，使郎遲嗣續，阻上進，妾死后何以見祖宗于地下?誠不如死!”言已又觸，賴甘蕉救止始已。一日生赴戚家飲，遇雨不歸，甘蕉又因病內臥。女聽雨剪燈，搔爬不已。忽聞梁際颼飗聲，一大黑蛇粗如兒臂，長幾七八尺，從空颯至。女始頗懼，繼思得果蛇腹，勝于自戕，聽之。蛇身盤屋梁垂首下，掀酒甕木蓋，墮地如擲。吸甕中酒，喋唼有聲，頃刻滿腹。欲上縮，則木強如枯藤，倏忽墮甕中，攪擾翻騰，力盡，聲頓寂。女燃燈強起視之，斃矣。心憶蛇毒或可代鴆，掬飲升許，心頓清醒，祛煩襟。膚轉奇癢，又掬以洗滌，癢頓止。明日又潛飲而潛洗之，疾若失。膚之燥者，轉瑩如玉。發之卷者，轉垂若云。面目手足之皴瘃者，[49]轉如花如月，如嫩筍芽矣。甘蕉驚喜告生，詢之，以蛇酒告。趨視，則遍體黑章成云篆，頂有獨角，色殷然，[50]蓋此山蛇王，名烏風者也。具錦裳綺裙，花鈿珠玉，妝女出見翁與諸宛若，[51]莫不驚為天人。翁曰：“吾幼聞蛇王居此山千年矣，番僧求得片鱗為人醫癬疥，不可得。孰知天專留此為吾療賢婦疾耶!”即日備禮為合巹。珠履滿堂，鼓吹筵宴，百里外男婦咸奔至，一覘女之顏色，歸以為榮。
再三年，女生寧馨兒，感甘蕉德，收為簉室，[52]生卻之不可。>是年春生試禮闈，[53]入木天，[54]出為太守，專恤流亡與貧病無告者，人人稱眾母。升兩粵制軍，[55]遣材官招邱翁至，[56]索麗玉甚急。翁假泣曰：“小女命薄，殞謝久矣。明公尚欲尋故劍耶?[57]”生又索骸骨歸瘞，翁懼，獻千金為太翁壽。不許。旋訪司空，云驚逸墮絕磵死。生笑曰：“渠真以小人目我矣?！毙痉龇蛉顺觯瑒t衣一品命婦服，[58]容光煥發，翁幾驚伏，視之即己女麗玉也。灑淚問：“父母安否?”翁咋舌愧欲死。女亦時歸寧，出蛇酒制藥，設局濟粵之患麻瘋者，活無算。年四十余，太翁猶清健，疏乞終養。歸修舅墓與尼庵，建邱夫人碑，紀事之崖略。至今此山藥酒尚馳名云。
【注釋】 [1]禹跡山：在今江蘇吳縣西南。舊說禹導吳江以瀉其區，會諸侯于此。亦名禹祈山或禹期山?？撸悍褐杆憚游锼鶟摬氐亩囱ā６鸥Α兜谴榷魉滤罚骸把龃埳呖??！笨哒褐干颀埦幼〉牡胤?。 [2]蘆花衣：用蘆花代絮做的冬衣。《太平御覽》卷八百一十九引《孝子傳》：“閔子騫幼時，為后母所苦，冬月以蘆花衣之以代絮。”舊時以“蘆花衣”作為后母虐待前房孩子的典故。 [3]蓮花落：也叫“蓮花樂”、“落子”，曲藝的一種。宋朝時已很流行，為乞丐行乞時演唱，內容多宣揚佛教思想。清乾隆后出現專業演員，演唱內容漸多民間傳說。演唱者一二人，使用竹板按拍。清嘉慶后有“彩扮蓮花落”出現，增加節子、小鑼等打擊樂器，扮演人物故事。這里指陳綺行乞時的演唱。 [4]市：買。槥(hui會)具：小而薄的棺材。 [5]第：副詞，盡管。援手：救助?！睹献印るx婁上》：“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狈酵猓骸肚f子·大宗師》：“彼游方之外者也。”后因稱僧道為方外。[6]車笠盟：也稱“車笠交”?！短接[》卷四百零六引周處《風土記》：“越俗性率樸，意親好合，即脫頭上手巾，解要(腰)間五尺刀以與之為交，拜親跪妻，定交有禮。俗皆當于山間大樹下，封土為壇，祭以白犬一，丹雞一，雞子三，名曰木下雞犬五，其壇地人畏不敢犯也。祝曰：‘卿雖乘車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車揖;我雖步行卿乘馬，后日相逢卿當下?！焙笠蚍Q不以貴賤而異的深厚友誼為“車笠盟”或“車笠交”。 [7]葭莩(jia fu 家俘)：本義是初生蘆葦里面的薄膜，比喻疏遠的親戚。 [8]雀屏無選：指還沒有擇婿?！杜f唐書·高祖竇皇后傳》：“(竇毅)謂長公主曰：‘此女(竇后)才貌如此，不可妄以許人，當為求賢夫。’乃于門屏畫二孔雀，諸公子有求婚者，輒與兩箭射之，潛約中目者許之。前后數十輩莫能中，高祖(李淵)后至，兩發各中一目，毅大悅，遂歸于我帝?！焙蠓Q擇婿許婚為“雀屏中選”。 [9]甥館：《孟子·萬章下》：“舜尚見帝，帝甥館于貳室?！壁w岐注：“舜上見堯，堯舍之于貳室……禮謂妻父曰外舅，謂我舅者，吾謂之甥。堯以女妻舜，故謂舜甥?！焙笠蛞浴吧^”稱女婿在丈人家住的房屋，后也用為女婿的代稱。 [10]珂(ke科)鄉：對別人鄉里的敬稱。 [11]坦腹人：女婿?！妒勒f新語·雅量》：“郗太傅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T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或自矜持，唯有一郎在東床上，坦腹臥，如不聞?！疲骸撕?’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于焉?！背她垼簭埛健冻荣t傳》：“孫攜字文英，與李元禮俱娶太尉桓焉女，時人謂桓叔元兩女俱乘龍。言得婿如龍也?！焙笠蚍Q佳婿為“乘龍”。 [12]閽(hun昏)：守門人。落拓：不得意。[13]嚴：舊指父親。迓(ya亞)：迎接。玉趾：稱人行止的敬詞，猶言玉步。 [14]通家：姻親。《宋書·顏延之傳》：“妹適東莞劉憲之，穆之
也，穆之既與延之通家，又聞其美，將仕之。先欲相見，延之不往也。”[15]妹倩：妹丈，妹婿。[16]紅絲：五代后周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牽紅絲娶婦》：“郭元振少時，美風姿，有才藝。宰相張嘉貞欲納為婿。元振曰：‘知公門下有女五人，未知孰陋，事不可倉卒，更待忖之?！瘡堅唬骸嵊钗迮鞒忠唤z，幔前使子取便牽之，得者為婿!元振欣然從命。遂牽一紅絲線，得第三女，大有姿色?！焙笠蛞约t絲比喻姻緣。文星：又名“文曲星”、“文昌星”。中國神話中主宰功名、祿位的神。舊時多為讀書人所崇祀，所以讀書人也被稱為“文星”、“文曲星”。這里指陳綺。石證三生：指以三生石為證。傳說唐代李源同惠林寺和尚圓觀(亦稱圓澤)友善，兩人同游三峽時，見一婦人汲水，圓觀對李源說：“是某托身之所。更后十二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與君相見。”后李源如期到杭州訪問，果遇一牧童唱《竹枝詞》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蹦镣褪菆A觀的后身。見袁郊《甘澤謠·圓觀》。詩文中常把三生石作為因緣前定的典故?；?ji雞)帚：指家里灑掃之事?！秶Z·吳》：“勾踐請盟：一介嫡女，執箕帚以晐姓于王宮;一介嫡男，奉槃匜以隨諸御。”后因以箕帚為妻子的代稱?！墩f文解字》：“婦，持帚灑掃地也?！盵17]樗櫟(chu li初麗)：《莊子·逍遙游》：“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涂，匠者不顧。”后因以“樗櫟”比喻無用之材。也用作自謙之詞。蔦蘿(niao luo鳥羅)：蔦和女蘿。兩種寄生植物。比喻同別人的親屬關系，有依附及自謙之意。語本《詩·小雅·頍弁》：“蔦與女蘿，施以松柏?！?[18]蓮漏：即“蓮花漏”。古代的計時器。晉釋慧和尚遠居廬山，其弟子慧要以山中不知更漏，乃取銅葉制器，狀如蓮花，置盆水上，底孔漏水，半之叫沉，每晝夜十二沉，雖冬夏短長，云陰月黑，皆無差錯。其后不傳。 [19]隱(yin印)幾：“幾”亦作“機”。憑著幾案?！睹献印す珜O丑下》：“隱幾而臥。” [20]麻瘋：也叫“癩”，一種慢性傳染惡疾。明·戴元禮《澄治要訣——諸中門》：“其有害大風者，古謂之癩風，俗呼為麻風。病之至惡，無出于此。得此病而眉發髭髯先落。” [21]問鼎(ding頂)：《左傳·宣公三年》：“楚子伐陸渾之戎，遂至于雒，觀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孫慰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比跃哦閭鲊鴮?，楚子問鼎，有取而代之之意。后來遂稱圖謀王位為問鼎。這里是求婚的意思。 [22]木主：神主。用木做成，書死者姓名以供祭祀?！抖Y記·曲禮下》：“措之廟，立之主?！笨追f達疏：“主用木。”按：木主制，一說方尺，一說尺二寸，一說前方后圓，一說狀正方，穿中央達四方。后凡子孫祭祀祖先皆用木牌為神主，亦稱牌位。[23]鴆(zhen震)：鴆酒，毒酒?！稘h書·齊悼惠王傳》：“太后怒，
令人酌兩卮鴆酒置前，令齊王為壽?！鳖亷煿抛⒁龖吭唬骸傍c鳥黑身赤目，食蝮蛇野葛，以其羽化酒中，飲之立死?！?[24]舅姑：公婆。[25]石女：中醫學名詞，亦稱“實女”。指先天性陰道口閉鎖或過于狹小的女性，包括子宮生理缺陷等，不能過正常的性生活。天閹：有先天性性生理缺陷的男子，也不具備性能力。 [26]墓門之木拱：《左傳·僖公三十二年》：“中壽，爾墓之木拱矣?！焙笕艘蛞浴肮澳尽狈Q墓木。拱木，兩手合圍那么粗的樹木。這里指已死多年。 [27]渭陽：《詩·秦風》篇名?？倒烁笗x文公重耳，早年曾被迫離晉流亡，后至秦，得康公父穆公的幫助，得以回國為君。重耳由秦返晉時，康公為秦太子，其母已死，康公“贈送文公于渭之陽，念母之不見也，我見舅氏，如母存焉。及其即位，思而作詩也”。舊時以“渭陽”表示甥對舅的情誼。 [28]小星：《詩·召南》篇名。《詩序》把此詩釋為贊揚國君夫人無妒忌之行，“惠及賤妾”。舊時因以“小星”為妾的代稱。 [29]帷(wei圍)：本指帳幔，帳子。這里指學校。膠庠(xiang祥)：周代學校名，這里指學校。膠為周之大學，在國中王宮之東，庠為小學，在國之西郊?！抖Y記·王制》：“周人養國老于東膠，養庶老于虞庠。” [30]東床：《晉書·王羲之傳》：“太尉郗鑒使門生求女婿于導(王導)，導令就東廂遍觀子弟。門生歸，謂鑒曰：‘王氏諸少并佳。然聞信至，咸自矜持，惟一人在東床坦腹食，獨若不聞。’鑒曰：‘正此佳婿邪!’訪之，乃羲之也。遂以女妻之?！焙笠蚍Q女婿為東床。 [31]雉經：上吊死。經，自縊。俯頸閉氣而死，像野雞一樣。《國語·晉語二》：“申生乃雉經于新城之廟?！表f昭《注》：“頭槍而懸死也。”槍，突出。 [32]蓮鉤：指金蓮?！赌鲜贰R東昏侯紀》：“鑿金為蓮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焙笠蚍Q女子纏過的小腳為“金蓮”。 [33]精衛：傳說炎帝之少女，名女娃。游于東海而溺死，化為精衛鳥，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填于東海。媧皇：指女媧氏。神話古帝名?；蛑^伏羲之妹，或謂伏羲之妻。古時出現天崩地裂，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鼇足以立四極。[34]合巹(jin僅)：舊時婚禮飲交杯酒。把瓠分成兩個瓢，叫巹，新夫婦各拿一瓢來飲酒?！抖Y記·昏儀》：“共牢而食，合巹而酳?！庇址Q“合瓢”。[35]金卮(zhi知)：金飾的(華麗的)酒杯。卮，酒杯，此處“銜金卮”，指飲交杯酒。 [36]杜鵑亦莫啼：杜鵑，鳥名，又名子規。傳說為古蜀帝杜宇所化。后因稱杜鵑為杜宇?！短接[》第一六六漢·揚雄《蜀王本紀》：“杜宇……乃自立為蜀王，號曰望帝。”又《十三州志》：“當七國稱王，獨杜宇稱帝于蜀，……望帝使鱉靈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自以德薄，乃委國禪鱉靈，號曰開明，遂自亡去，化為子規。” [37]機上肉：案板上的肉。用以比喻任人宰割者?！度龂尽の骸ね豸觽鳌犯健秴琴|別傳》：“質按劍曰：‘曹子丹，汝非屠機上肉，吳質吞爾不搖喉，咀爾不搖牙，何敢恃勢驕邪?” [38]郎當屋：郎當，破敗，紊亂。破屋。《景德傳燈錄》中《如敏祥師》：“郎當屋舍無人修?！?[39]鳥比翼者鶼鶼：比翼鳥，鳥名?！稜栄拧め尩亍罚骸澳戏接斜纫眸B焉，不比不飛，其名謂之鶼鶼。”詩文中常以比翼鳥比喻形影不離的好友或愛侶。魚比目者鰈鰈(die疊)：比目魚，謂此魚一目，須兩目相并始能游行?！稜栄拧め尩亍罚骸皷|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其名謂之鰈鰈。”《呂氏春秋·遇合》：“凡遇合也時，不合，必待合而后行，故比翼之鳥死乎木，比目之魚死乎海?！庇餍斡安浑x。 [40]李代桃僵：《宋書·樂志》中《古辭·雞鳴高樹顛》：“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旁。蟲來嚙桃根，李樹代桃僵。樹木身相代，兄弟還相忘?！痹庖蕴依钣餍值?，言桃李能共患難，諷兄弟卻不能共甘苦。后轉用為以此代彼或代人受過之意。 [41]肆門：酒肆之門。肆，市集貿意之處，這里指酒肆。[42]翁：丈夫之父。 [43]逋(bu)負：拖欠稅賦。后泛指各種未償的債務或仇恨。 [44]豚子：也稱豚犬。《三國志·吳·孫叔傳》：“曹公望權軍，嘆其齊肅，乃退?！薄蹲ⅰ芬秴菤v》：“公(曹操)見舟船器仗軍伍整肅，喟然嘆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劉景升兒子若豚犬耳!”豚犬乃輕賤之詞，后常用謙稱自己的兒子。 [45]秋試：科舉時代秋季舉行的考試。明清兩代，鄉試在仲秋，故亦稱秋試。金陵：今江蘇南京。[46]地仙：方士稱住在人間的仙人?！侗阕印ふ撓伞罚骸鞍础断山洝吩疲荷鲜颗e行升虛，謂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謂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蛻，謂之尸解?！?[47]鄉捷：謂鄉試考中?？婆e時代，每三年，各省集士子于省城，朝廷選派正副主考官，試四書、五經、策問、八股文等，謂之鄉試。中試者稱舉人。 [48]南宮試：南宮，指禮部。這里指禮部考試。[49]瘃(zhu蠋)：凍瘡。這里指麻風瘡。 [50]章：花紋。殷：赤黑色。 [51]宛若：古代女子的名字?！妒酚洝ば⑽浼o》：“神君者。長陵女子，以子死悲哀，故見神于先后宛若。”《集解》引孟康：“兄弟妻相謂‘先后’。宛若，字?！焙笠蚍Q妯娌為宛若。 [52]簉(zao)室：古代稱妾為簉室。 [53]禮闈(wei韋)：明、清禮部試進士，稱禮闈。[54]木天：指翰林院。 [55]制軍：明、清總督的別稱。也叫制臺。[56]材官：勇武之卒，這里指下級武官。 [57]明公：對權貴長官的尊稱。故劍：漢宣帝少時，娶許廣漢女平君。及即位，平君為婕好。時公卿議更立霍光女為皇后，宣帝乃下詔求“微時故劍”，大臣知帝意圖，乃議立許婕妤為皇后。后因稱舊妻為故劍。 [58]命婦：受有封號的婦女。
【譯文】 淮南有座禹跡山，山上林木茂盛，山谷幽深寂靜，傳說是神龍的棲息之所。到了明末，這里才有人住，慢慢地成了一個村落。有一書生姓陳名綺，字綠琴，也住在這里。父親名楙，母親姓黃，他家既務農，也做點小買賣，生活小康。陳綺年十五，喜歡讀書。他的母親只有一個小弟，名?？?，客居廣西某郡，在那里做生意，賺了不少錢，就在那里定居了。后他的母親生病快要死了，私下里握著他的手腕，哭泣著說：“為母死后，你父親一定會再娶。后母虐待前夫之子，從古到今都是一樣的，如果后母待你不好，生活困難，你可跑到廣西尋找并依靠你的舅父?！辈⑶彝低档匕炎约悍e蓄的數十兩銀子送給兒子作旅費，陳綺哭著接受了。母親死了以后，父親續弦烏氏，果然兇悍惡毒，就像母親所說的那樣，一刻也不能相容。他就到母親的墓上痛哭，然后在父親枕頭旁邊留了一封信就走了。他跋山涉水，走了幾乎半年才到廣西某郡，旅費耗盡也沒有舅父的消息，他找遍了所有的店鋪也沒有找到。他孤獨地奔走于山村城郭、漸漸靠乞食活命，他這才深悔自己行為魯莽，經常想回淮南。一天他到了外城東面，看見一個柴門，上有檳榔樹覆蓋，他正高唱《蓮花落》，從門里走出一個老頭，短胡須，紅臉膛，白頭發，斜眼看了陳綺一眼，驚詫地說：“小乞兒，你為什么外貌如此文雅而聲音如此悲痛呢?”他說：“我是讀書人，外貌怎能不文雅?又窮困潦倒，無路可走，聲音怎能不悲傷?”老頭又問：“你怎么落得這樣的地步呢?”他就說了自己的籍貫和尋找舅父的情況，老頭默默地看著他，說：“你舅父姓黃名?？停莻€白麻臉，對嗎?”他說：“是的?！崩项^又說：“他客死于此已很長時間了。他活著的時候是某富室的會計，擅長做買賣，娶了一個妓女，他病死后，那個女人偷了他的錢跟仆人逃走了。我與他有杯酒之交，代他買了一個棺材，埋葬在東郭尼庵旁邊的大柳樹下，墓上樹著短碑的即是。”陳綺伏地拜謝，直接到了老頭所指的地方，果然找到了舅父的墳墓。他又問尼庵中的尼姑，說得同老頭一樣。于是他呼喊著舅父，悲哀地痛哭，祈禱說：“舅父若在天有靈，保佑外甥活著回淮南，一定攜帶舅父的骸骨回家，葬在祖墳里。”尼姑可憐他，給他豆粥吃，并且告訴他：“你所遇到的老頭姓司空，名渾，與你舅父有交情，盡管去祈求他援助。千萬不要說是我說的?！钡诙礻惥_看見老頭立刻就喊“司空伯”，老頭驚訝地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姓?”他說：“還知道伯伯您的名字?！辈⑶以幏Q：“昨晚睡在舅父墓前，夢中他告訴我詳情，并指示我向您求援?！崩项^驚愕地說：“我與你舅父本無深交，只不過是相見面而已，即使這樣，也當為你慢慢籌劃，聊盡寸心?！比旌?，司空老頭贈送給陳綺一件綢袍，露出慷慨有德之色，并且告訴他：“我清貧無厚贈，想你可以原諒。幸虧鄰郡某山中有一富戶，姓邱名子木，我的遠房親戚。老夫婦有一個嬌女名元媚，字麗玉，年齡與你相同。長得十分美麗，擇婿的標準很高，至今未選得乘龍快婿。你雖貧窮，但才貌清麗，行為文雅，這里無人能與你匹敵。我寫信替你做月下老，去邱員外的府第，他一定有厚贈，難道還不夠運你舅父的棺材回故鄉嗎?”陳綺聽了以后，請求再讓他想一想。司空老頭問原因，他說：“侄家在鄉下，穿得是粗布服裝，吃得是粗茶淡飯，我恐怕富家的千金小姐未必能夠習慣。況且正大光明地招婿入贅，怎能讓我隨便行動呢?”老頭拍著巴掌說：“太迂腐了，真是個書呆子!這不過是攫取他的錢財罷了。天地之間，無垠無涯，他到什么地方去捕捉逃亡的女婿呢?”陳綺想到自己境況窘迫，姑且拿著信去了。
陳綺到了一處莊嚴、高大的門第前，門口有兩個大獅子把里面與外界隔絕?？撮T人見他不得意的樣子，訓斥他站遠點。等到信送進去，兩個少年從門里出來，做揖迎客，說：“奉家父之命恭迎足下?！彼肋@是邱員外的兒子，就隨他倆進去，見樓臺庭院，都像門第高貴之家。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臺階上，長長的胡須達到腹部，陳綺走上前去拜見。談話的時候邱員外詢問司空老頭的飲食起居，一會仆人來報夫人來了，這時，兩個婢女攙扶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美貌夫人出來。邱員外說：“這是我妻子。公子既然是司空的世交，與鄙門的友誼又是姻親，所以敢讓妻子、兒子與您相見。”陳綺又拜見了夫人。夫人凝視著陳綺，笑著對邱員外說：“司空妹夫的眼力不差，公子真是個意中人啊!”很快就準備好了筵席，勸酒甚殷勤。席間邱員外略詢他的鄉貫，就對他說：“我的親戚與您說了嗎?我的小女麗玉平素被我鐘愛，不想嫁到遠方去，然而挑個風度翩翩的女婿又找不到。今天得紅線牽引，文曲星惠臨我府，這真是前生有緣，希望今天你們就結為夫妻?！标惥_離開坐席唯唯稱是，鄭重致謝后，又委婉地說：“我很慚愧自己乃無能之輩，能高攀貴家千金小姐，這是我深深希望的。然而我實際上是為尋找舅父到此，婚后三四天就準備暫且先回家，事成以后再回貴府。所以不得不事先稟報長輩。夫人微笑著說：“公子何必這么匆忙急促呢?”邱員外急忙制止她說：“公子的孝心怎么能夠違背，讓我替你籌備五百兩銀子作旅費?！标惥_心里大喜，恭敬地稱是。馬上笙管齊鳴，燈火遍地，幾個奴仆引他到了內室，換上簇新衣帽，他走路的地方都鋪上了紅氈。三四個小婢女，引個二八美娃，頭戴珠翠，身穿綺羅，自內室盈盈而出。與陳綺互相參拜，送他們入洞房，陳綺拿開扇子看那女子，就是荷花的露珠、桃花上的云霞也沒有如此的鮮艷妖冶。他已心神蕩漾，反而悔恨自己剛才所說的新婚暫別的話未免輕率，如能容我拖延久住，以享受夫妻間和諧美滿生活足矣!酒殘燈謝，蓮漏三催，婢女都走了。陳綺正靠著幾案沉思，而麗玉也不時地掀開繡幕看他，眉目間隱有悲慘憔悴的神色。他不知道內中原因，走到近旁溫語安慰，替她卸妝。麗玉用手推卻了，再靠近她就開始哭了，慢慢地站起來用手彈掉燭花，等到周圍沒有一個人，才關上門小聲說：“郎君知道死期臨近了嗎?”陳綺說：“不知道?！彼终f：“郎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何不明白告訴我。”陳綺都告訴了她。麗玉嘆了口氣，欲言又止。他知道事情有變，跪在地上乞求可憐，麗玉說：“我看郎君風采動人，心里非常不忍，所以把機密告訴你，我是麻瘋女。這里地處廣西邊境，世代多美娃，全都有一種奇怪的病。女子年十五，富家就用千兩銀子引誘遠方人與之成親，過完毒，才與人家論婚姻，尋找真正的配偶。如果過期不能過毒，就馬上病根復發，皮膚干燥，頭發卷曲，永遠沒有人再娶她。遠方來的人如果貪圖錢財，與之成婚，三四天后脖子上就長出紅斑，七八天后就遍體搔癢，一年以后手足拘攣，不能伸展自如，即使有所好轉也不能活下來?！标惥_聽完以后，才恍然大悟，哭著說：“我孤身萬里來到這里，負擔又很重，乞求娘子可憐我，讓我偷偷地逃跑可以嗎?”麗玉說：“不行啊!這里尋覓一個男子非常難，郎進門時外屋周圍已經埋伏了許多壯漢，拿著大刀、棍杖預防你逃跑。”陳綺哭著說：“我死沒有什么值得可惜的，令人悲傷的是家里有老父無人照料。”麗玉又說：“我雖然是個女子，但也頗知名譽和節操。我常常恨自己生在這樣的地方，沒有貞婦，只愿死不愿生。請郎暫且與我和衣睡三天，得到錢財后就回家鄉。我病發以后，也將不久于人世。乞求您回家后置一牌位，上寫‘結發元配邱麗玉之位’，那末我在泉臺之下也就瞑目了?！闭f完，抱住雙臂，偷偷地哭泣。陳綺非常憤怒，悲愴地說：“哎!結婚我就死，不結婚你就死，何不飲鴆同死，下輩子再結姻緣呢?”麗玉說：“不行。請寫下你的家居地址，讓我縫在衣縫中，等到有一天我千里迢迢去探望公婆時，好接受郎君的一碗粗麥飯。”陳綺雖然寫下了地址，但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小夫妻倆上床睡覺，同衾共枕，陳綺幾次不能把持住自己，麗玉都好言勸慰，禁止了他。面對美色不能享受，幾乎是同石女、天閹結合一樣，讓人嘆恨。第二天，邱員外夫婦果然視他為陌路人。這天晚上，麗玉在他脖子上吮了三四處胭脂色的印跡，說：“好了。”并且私贈他黃金、白玉的手鐲各兩個，他訂下以后見面的約定，麗玉悲痛地說：“恐怕你再來的時候，我墓前的樹都長大了?！钡诙?，邱員外果然履行了自己的諾言，贈給陳綺五百兩銀子，揮手讓他走了。陳綺又回到尼庵，尼姑看見他脖子上的紅色痕跡，關門不讓他進去。他急忙用錢租了一艘大船，啟出舅父的棺材，載著回南方了。他夜間在船艙里哭泣，船夫佩服他對舅父感情的深厚，以為罕見，對陳綺也更加恭敬。陳綺返回家中，見到老父，繼母已經死了，父親又娶了一個婢女做妾，老父見了兒子，感到非常安慰。又見他所攜帶的錢財物品，懷疑是妻弟的遺贈，也就不再深問。陳騎埋葬了舅父的棺材，又買了許多地，陳翁擅長釀酒，他們就種水稻開酒作坊，贏利很多。陳綺就又入學讀書。
邱員外見陳綺走了，認為他女兒的毒肯定已經過盡了，正要托媒人擇婿，麗玉的病忽然發作了，經診斷是麻瘋。邱員外盡力追問，麗玉只是含淚不答，夫人檢查了她的身體，仍是處女。邱老夫婦輪流大罵：“你這淫蕩的丫頭太沒出息了，難道你不想活嗎?”過了一個多月，麗玉的病更加重了，就把她送入了麻瘋局。麻瘋局是樂善好施的長官所設，因為這種病向來能傳染，只要家里有一個人得病，全家都會染上這種病，病人即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也無法顧惜骨肉之情。麗玉入了麻瘋局，多次上吊，就見一個南方口音的麻臉老人來救她。后來她又想逃跑，老人很高興、爽朗地答應做導引，說：“老夫姓黃，淮南人，小娘子你不是去尋找陳綠琴嗎?我與他見過面，咱們倆可以一塊走，我也要去淮南。”麗玉覺得自己長了這種不治之癥，又因老人年高，就高興地隨他走了。老人所到的地方，大門自己就開了，到了城郊外，老人用唾沫涂在麗玉腳上，口中喃喃有詞，好像在念咒語，隨后麗玉走路就像健康人了。麗玉被老頭的恩德所感動，對待他就像父親一樣。她又脫下銀手鐲，變換成旅費。剛到楚地，旅費就用光了，于是靠行乞為生。老人吹洞簫，麗玉編了一首《女貞木曲》沿門歌唱：“女貞木啊，枝葉茂盛，前世未修德，托生為女郎，更生在那遙遠偏僻的廣西。生下來就是麻瘋女，長大了就患麻瘋瘡。銜冤還有精衛鳥，補恨卻無女媧皇。華麗的臘燭照著我們的婚禮，我偷偷地流淚看陳郎。陳郎翩翩好容貌，彈燭看我心歡喜。我是麻瘋女，得郎難道也是麻瘋子。我雖是麻瘋女，得郎卻可不死，郎如傳染替我死。郎替我死郎不知，洞房之內傳金杯?？兹覆灰裎?，杜鵑也不要悲啼。鸚鵡無語要飛去，郎墮羅網妾心悲。郎不見駿馬從不跨雙鞍，烈女愿為一夫死。郎走后仍然容貌如仙，可憐我卻命比紙薄。皮膚干燥了，皮膚變皺了，秀發又黃又曲且脫落。掩面走入麻瘋局，不愿傳染傷害我親人。過去是掌上珠，現在是刀板上任人宰割的肉。過去生活在綺羅叢中，現在住在破屋里。月亮照著懸在梁上的白綾，一縷香魂斷復續。我雖生，不愿守故居。我既然活著，就應當尋找我的夫君?？蓱z我，雖生猶死，不死不生又能怎么樣?女貞木啊，枝葉扶疏，樹上飛鳥住，樹葉遮住游魚。鶼鶼是比翼鳥，鰈鰈是比目魚。生同衾，死同穴。衾穴即使不相同，我心依然如明月。月亮照在桃花上，還是那樣紅，李樹代替桃樹死，全因被蟲嚙。女貞木啊，鮮紅的枝葉，都是麻瘋之女眼中血!”麗玉的歌聲音韻辛酸，老人的洞簫樂聲凄咽，聽歌的人都流下了眼淚，爭著給他們食物，不敢再輕視他們了。
走了半年才抵達淮南，快要到村子了，就看見萬間老屋，樹梢之上露出青色的屋頂，老人指著遠處說：“向南走，用黃色石頭砌門的那家就是。你自己去吧，我從此遠去了。只希望你捎話給綠琴父子，說海客拜謝了?！闭f完老人就無影無蹤了。麗玉很驚訝，定了定神，走到作坊門口，看見一個老翁坐在爐旁，長得很像綠琴，懷疑是自己的公公。她唱了《女貞木曲》，翁扔給她一個錢。她又唱了一遍，翁又扔給她一個錢。麗玉哭著說：“令郎陳綺在廣西欠我的債不還，千里迢迢來要債，難道是一文錢所能補償的嗎?”翁很驚訝，詢問此事，麗玉把詳情告訴了他。陳翁說：“陳綺嗎?是我的兒子。你說的情況我很難馬上就相信，他在金陵參加秋試，沒有幾天就回來了，當著陳綺的面才能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麗玉聽了，就以見公公的禮給他叩頭。陳翁把麗玉送到尼庵中，派遣一個村婦去侍候，村婦都唾麗玉，跑了。幸運的是老尼姑可憐她，才使她沒有受苦。過了一個多月，陳綺回來了，陳翁詢問麗玉的事，他非常驚訝，不知說什么好。陳翁說：“你不能做負心人，我們家不少閑粥飯，雖然不睡一床，也應當養她一輩子?！标惥_伏地叩謝，急忙到尼庵去訪麗玉，麗玉連忙拉著他的衣服哭著說：“我從遠處來并不想與你結成夫妻，只是想死了以后，把尸骨埋葬在君家的祖墳里罷了?！标惥_邊哭邊安慰她，問她自己怎么能到這里來的，麗玉就把黃老頭的長相和來這里的經過告訴了他。他驚訝地說：“他是我舅父，是個地仙了!”陳綺攜麗玉回家，找了酒庫的一塊空地住下，睡臥在許多酒甕之中。所有的婢女都遠遠地站著，不敢靠近。只有一個名叫甘蕉的幼婢敢侍候她，替她撤換大小便及其他瑣事。至于飲食藥物，都是陳綺親手調制。時間長了，他把被子也搬來了，帶著甘蕉睡在麗玉旁邊，都沒染上麻瘋病。
秋試的榜發了，陳綺鄉試高中，鄉里的人爭著跟他議論婚姻，他都盡力推卻了。老父稍稍地勸他，他就哭著說：“兒才二十一歲，麻瘋女想必也活不太久了，為什么不等到她死了我再結婚，也不為晚吧!”他又害怕自己走了，麗玉無人照看，就請病假，不參加北京禮部的考試。麗玉用頭撞甕，悲痛地說：“因為我的緣故，使郎延遲了后代的繼續，又阻礙了郎的上進，我死后有什么臉面見祖宗于地下呢?實在是不如死了好!”說完又用頭撞甕，全靠甘蕉勸阻、制止才算完事。有一天，陳綺到親戚家飲酒，遇到雨天沒能回來，甘蕉又因為有病睡在內室。麗玉聽雨聲，剪燈花，搔癢不止。她忽然聽到房梁上有颼颼的風聲，一條大黑蛇像小孩的手臂一樣粗，七八尺長，從空中下來。麗玉剛開始非常害怕，后又想就是被蛇吃了，也比自殺強，所以聽之任之。蛇的身體盤在屋梁上，蛇頭垂在下面，掀開酒甕的木蓋，掉在地下。黑蛇吸甕中酒，喋喋有聲，一會就喝滿了肚子。蛇想把頭縮上梁去，然而房梁像枯藤一樣，忽然斷了，蛇掉在甕中，攪擾翻騰，用盡了力量掙扎，頓時就沒聲了。麗玉點上燈，勉強起來看一看，蛇已經死了。她心想蛇毒也許可以代替鴆酒，捧起來喝了一升多，心里馬上感到清醒，去掉了胸中的煩悶。皮膚變得奇癢，她又捧酒洗滌皮膚，癢馬上停止了。第二天她又偷偷地喝，偷偷地洗，疾病好像消失了。干燥的皮膚，變得像玉一樣滑潤。卷曲的頭發，變得如垂云一般烏黑發亮。臉上、手腳上皸裂的皮膚，變得如花似月，像筍芽一樣鮮嫩。甘蕉驚喜萬分，告訴陳綺，陳綺問麗玉詳情，麗玉就把飲蛇酒的事告訴了他。走上前去看一看蛇，遍體黑色而帶白花紋，成云一樣的篆字，頭頂上有獨角，紅色，這是禹跡山的蛇王，名叫烏風。陳家準備了鮮艷華麗的衣裙，買了花釵珠寶玉石，打扮好麗玉出來見公公和妯娌，沒有不驚訝她美若天仙的。陳翁說：“我小時就聽說蛇王住在禹跡山已千年了，和尚想求幾片蛇鱗給人醫癬疥，也沒有得到。哪里知道這是天老爺專門留著它用來治療我這賢德的媳婦的呢!”當天就準備儀禮結婚?？腿撕芏?，大擺筵宴，鼓樂齊鳴，百里外的男女都來了，一睹麗玉之美色，回去后引以為榮。
過了三年，麗玉生了一個小嬌兒，她感激甘蕉的恩德，要把她收為側室，陳綺推卻不可。這年春天，陳綺參加禮部試，入翰林院，出京做太守，專門撫恤逃荒在外和貧病無依靠的人，老百姓都稱他為“父母官”。后他又升兩粵制軍，派遣武官招邱員外來，急著要找麗玉。邱員外假裝哭泣著說：“小女命薄，早已死。您還想尋故人嗎?”陳綺要索取尸骨，葬于墓地，邱員外害怕了，要獻給太守千兩銀子為壽，沒有允許。又訪問司空，說他因受驚逃跑，掉在深磵中摔死了。陳綺笑著說：“他真以小人的眼光來看我?！瘪R上讓婢女扶夫人出來，穿著一品命婦服，容光煥發，邱員外驚恐得幾乎趴在地上，看后才知道是自己的女兒麗玉。麗玉灑淚問：“父母好嗎?”邱員外羞愧欲死，無言以對。麗玉也時?；啬锛沂∮H，拿出蛇酒制藥，設立麻瘋局，救濟廣西患麻瘋病的人，救活無數。陳綺四十多歲的時候，陳翁還很健康，陳綺上書皇帝乞求回家養老。他回家修繕舅父的墳墓和尼姑庵，建立邱夫人碑，記載此事經過之大略。至今禹跡山藥酒還馳名天下。
【總案】 小說成功地塑造了邱麗玉與陳綺的形象。麗玉性聰慧，心地善良，她絕不愿以己毒過人，為保全自己而犧牲一異鄉青年。面對多次生死關頭的考驗，她始終為成全別人而不惜犧牲自己。病好之后，她又推己及人，出蛇酒制藥設局，為人治病，這又使麗玉的思想境界大大提高，使這一動人的藝術形象更加放射出耀眼的光輝。與邱麗玉這個藝術形象相輝映的是陳綺的形象。陳綺這個人物雖然寫得沒有邱麗玉那樣豐滿，但也相當感人。他不忘舊情，當身患麻瘋病的邱麗玉被父母拋棄來到他的身邊時，承認還是不承認她是自己的結發妻，肯不肯留養她，對陳綺來說，也是一個嚴峻的考驗。但陳綺不考慮自己的前途(罷南宮試)，也不考慮自己的幸福(拒絕論婚)，而竭盡心力地照顧病妻。這種種行動，也同樣表現了一種自我犧牲精神。所以說，邱麗玉與陳綺這兩個藝術形象同樣都體現著人類美好的品德，放射著動人的思想光輝。小說取材于民間故事，在吳熾昌《客窗閑話》和王韜的《遁窟讕言》中也都有記載，但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都不如這篇小說完整、生動。正因為這篇小說的曲折生動、感人至深，所以對后世有很大影響，由它派生的作品很多，如昆曲《病玉緣》、評劇《麻瘋女》、長篇小說《邱麗玉》(耀亭著)，都是據此篇改編加工的。這篇小說建國前還曾搬上銀幕，可見其影響之大。至于小說結構緊湊完美、語言生動流暢、人物對話富于個性化、描寫的細膩，也是值得稱贊的。
郭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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